第七章 筹谋与学堂
母亲那晚的泪水与质问,像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我明白,她对我这个亲生女儿的“背叛”感到痛心疾首,她的执念如同铜墙铁壁,短期内绝无可能撼动。强行对抗,只会让她对我彻底失望,甚至采取更激烈的手段将我隔绝在计划之外。我不得不暂时蛰伏,将那份焦急与忧虑深埋心底,表面上,我依旧是那个顺从母亲、偶尔骄纵的侯府嫡女顾廷灿。
海家私塾开学的日子到了。清晨,天光微熹,双儿便轻手轻脚地进来唤我起身。她动作麻利地为我梳洗更衣,看着镜中身着新裁的鹅黄春衫、头戴珍珠小冠的自己,十岁少女的明媚鲜活与心底沉甸甸的筹谋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感觉。
“姑娘今日真好看。”双儿由衷地赞叹,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欢喜。
我心头一涩,前世她临死前望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绝望与不解,却无半分怨恨。这一世,我定要护她周全。“双儿,”我拉住她正在整理我袖口的手,“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有些事,我只信你。”
双儿一怔,随即神色变得郑重:“姑娘吩咐便是,双儿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我勉强笑了笑,压低声音,“只是……日后若有人,尤其是母亲那边的人,向你打听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特别是关于二哥的,你……含糊过去便是,只说些寻常起居,莫要多言。若有人问得紧,你便推说不知,或者立刻来告诉我。”
双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虽不解其中深意,但对我绝对的忠诚让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姑娘放心,双儿明白。双儿的命是姑娘给的,只听姑娘一人的话。”
我心中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母亲亲自送我和廷萤妹妹上了侯府的马车。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目光温柔中带着审视:“灿儿,到了学堂,谨言慎行,莫要堕了侯府的名声。多结交些像样人家的姑娘,日后也好互相帮衬。”她顿了顿,意有所指,“那些不该费心的人和事,就莫要再想了,知道吗?”
我垂下眼睫,乖巧应道:“女儿省得,母亲放心。”
车门关上,隔绝了母亲探究的目光。我靠在柔软的车厢内壁,长长舒了口气。廷萤妹妹年纪小,满心都是对学堂的新奇,叽叽喳喳说着话,倒冲淡了几分沉重。
海家私塾设在城西一处清幽雅致的别院里。下了轿,已有海家的管事妈妈领着几个女使在门口相迎。入园便觉气象不同,虽不如侯府奢华,但处处透着书卷气与匠心。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间挂着名家字画,庭院里花木扶疏,更有潺潺流水穿园而过,清雅宜人。
负责教导我们的女先生姓柳,约莫三十许人,气质沉静,目光平和却自有威严。她并未因我们是侯府贵女而格外优待,一视同仁地介绍了学堂规矩:每日辰时初刻到,申时正刻散学。课程安排得颇为紧凑,上午习字、诵读经史、讲解文章道理;下午则学习管家理事、女红针黹、品鉴书画,甚至还有专门的课时,由柳先生讲述一些时政要闻和各地风俗人情。
第一日,柳先生并未急于授课,而是让我们这些新来的学生一一自我介绍,并简单说说自己的兴趣志向。轮到廷萤时,她红着脸小声说喜欢看杂记话本。轮到一位姓张的御史家小姐,她说想如她父亲一般明辨是非,刚正不阿。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当柳先生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厅堂内安静了几分。我站起身,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前世那个只知吟风弄月、孤芳自赏的顾廷灿,早已被冰冷的现实碾碎。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学生宁远侯府顾廷灿。以往囿于闺阁,见识浅薄。今有幸入此学堂,惟愿习得明事理、辨是非、知进退之能。女红针线、管家理事、文章道理,皆愿用心学习,不敢懈怠。若能有幸习得一二经世济用之策,开阔眼界,于己、于家,或有所裨益,则学生感激不尽。”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柳先生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赏。那位张小姐更是眼睛一亮,看我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其他几位贵女也收起了些许轻视。只有廷萤妹妹有些不解地偷偷看我,大概不明白七姐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正经”了。
上午的习字课,柳先生让我们临摹一篇《女诫》。我握着笔,看着那熟悉的字句,心中百味杂陈。前世也曾习过,只觉得是束缚女子的枷锁,满心不屑,字也写得敷衍。如今重活一世,再看这些“卑弱”、“敬顺”之言,虽依旧不认同其根本,却也明白其中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修身之道,于何处皆适用。我摒弃杂念,沉心静气,一笔一划力求工整。
柳先生巡视到我身边,驻足片刻,微微颔首:“笔力虽稍弱,但心静,形正,有章法。很好。”
下午的管家理事课更是让我大开眼界。柳先生并非空讲道理,而是拿出一个中等官宦之家的真实账本(自然是处理过的),让我们学着看收支、算盈亏、查漏洞。如何合理分配月例?如何应对年节开销?庄子上报了灾情要求减租,如何核实?如何防止管事中饱私囊?一个个看似琐碎却至关重要的问题抛出来,我才惊觉前世自己对此一窍不通,难怪嫁入公主府后,连自己院子的账都理不清,被底下人糊弄,更遑论帮衬丈夫了。我听得格外专注,不懂之处便大胆提问。
散学回府的路上,廷萤累得在车厢内打起了瞌睡。我却毫无倦意,只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这学堂,果然来对了!它像一扇窗,让我窥见了闺阁之外更广阔、更复杂的天地。我不仅需要改变性情,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安身立命的本事。唯有自身足够强大、足够清醒,才能在这漩涡中站稳,才能去保护想保护的人,改变那既定的悲惨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