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碧的咳嗽是越来越厉害了。
半夜,她披上外套从床上下来,站在那扇小窗前。
透过玻璃看见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细细绵绵的。
不知道高莫是死是活。
这时,她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拉回。
是谁这么晚过来的?难道是组织出事了?
她不敢吭声,可敲门声没有停止。
直到,她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萧碧,是我!”
高莫的声音急切焦躁,仿佛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萧碧。
他还活着?!
萧碧不再多想了,她被欣喜与激动冲昏了头脑。
她跑过去打开了那扇门。
第一眼就看见了日日思念的高莫,可高莫却是鼻青脸肿的。
而且,高莫旁边有三个男人。
萧碧竟然还天真地以为他们都是组织派来的人。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被其中一个男人用一块棉布捂住了嘴巴。
布料上的霉臭味冲进鼻腔,她才开始挣扎,另两个人见她反抗,便对她拳打脚踢。
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处皮肉,每一块骨头,都撕心裂肺地痛。
她瞪着眼睛想要叫喊出来,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她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一点一点倒在地上。
眼睛朦胧之间对上高莫冷漠的目光,她被人扛在肩上,身上的那件外套掉落在泥泞里头,脏了。
2
天快亮了,清晨总是雾蒙蒙的,这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整个上海。
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
四月份,却仍像是寒冬腊月般,大概是多雨的缘故。
杭鸳穿着一件风衣,戴着那顶黑色帽子,又拿了些钱要去赔给萧碧。
她刚走到巷口,却隐隐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她被人监视着。
巷子里的哑巴乞丐神色慌张,眼睛直直盯着杭鸳,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杭鸳的脚步更缓慢了。
难道是萧碧出事了?
她将帽子压得很低,阴影能够遮住她的眼睛。
可是高莫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站在巷角的高莫大喊一声:“同志!”
杭鸳还是下意识地回头。
她看见高莫正望着自己这个方向,露出阴险的面孔,可那声同志并不是喊她的。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跑开。
身后是更多的脚步声。
她的猜测没错,局势在暗中变了。最先叛变的就是高莫!
她跑到人多的地方,藏进人群,可她终究是躲不过高莫的眼睛。
她把敌人甩远了。
她看见了那辆黑色轿车,是毕南的车!她跑过去拍打车窗玻璃,准备赌一赌。
好在毕南在车后座坐着,他打开车门,让杭鸳进来。
杭鸳藏在毕南的车里,很警惕地盯着车外面。
“怎么了?”他问杭鸳。
杭鸳没有急着回答,她看着车窗外那群人走远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可她突然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国民派的部下。
于是,她更警惕地盯着毕南。
她身子都在颤抖,脸上惊恐的神色还在。在毕南眼里看来她就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猫。
“别怕。”
“没有。”
毕南竟轻轻安抚起她来了。
许久,毕南问:“杭小姐,你在怕什么呢?”
杭鸳撒谎:“我,我说了没有害怕。只是,只是我继母要把我许给一个病秧子,我跑了出来……”
说完,她还挤出两滴眼泪。
装作十分娇弱的样子。
这确实惹得毕南怜惜。
“你继母怎么这么狠心,旧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应该自由婚配。”
杭鸳假装很认真地听他讲话,还十分赞同地点头。
“对了,你那个恋人,高莫呢?”
“他……他死了!”杭鸳是为了圆谎,脱口而出后两个字。
谁知毕南竟说:“杭小姐节哀,我其实替小姐查过了,共党里有一个叫高莫的,他确实已经牺牲了。我一开始不忍心将这件事告诉小姐……”
他竟然调查过了?
“小姐的命运太悲惨了,既然小姐已经无路可退了,那么能否同我一起回家,借住在我家里?”
杭鸳有一阵后怕。
这个毕南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如果他知道杭鸳是共党派的,那么他会不会将杭鸳供出去?
可是杭鸳已经别无选择了,她一旦下了车就会被抓。
她抬起眼眸,微微点头。
3
毕南的家是在闹市中取静的地方,被梧桐树环绕着的小别墅。
杭鸳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
将他领进屋子里的这个男人就是国民派最危险的高层将士。
平时在这个别墅里只有毕南一个人住。
毕南让保姆在阁楼上收拾出一间屋子,让杭鸳暂时住在这里。
杭鸳就这样与组织断了联系。
她家中的暗阁里,那台陈旧的电台还在接收着来自远处的消息。
在暗处,某间地下室。
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墙上,一群为革命事业奋斗的人围在旧桌子旁。
电报员熟练地敲击着电键,同时,伴随着电键嗒嗒嗒声的还有他的呼叫声。
“277,277,请回复!”
“277,277……”
他们焦急地要将消息发向天空,发向那个电台,发送给277。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告知组织的同志们,一场血雨即将来临……
可惜直到第二天天亮,也没等到那一点声响。
电报员准备继续呼叫时,一个男人拦住了电报员刚抬起来的手。
他猜到:“277,组织暴露了。”
4
知啦一声。
铁门被拉开了。
血腥味,闷热的汗臭味一并扑进高莫的鼻腔,使他胃里翻江倒海。
一阵又一阵压抑又痛苦的呻吟声和女人撕破喉咙的惨叫声,伴随着皮鞭抽打肉躯的响声从里面传过来。
他却像是在听优美的音乐。
他拿着一只干净的手绢轻轻掩住鼻子,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狭小的房间很暗,只有一个铁盆里烧着红色的碳发出微弱的红光,血淋淋的刑具挂在墙壁上,有的还在往下滴血。
女人被绑在十字架上面,长发披在脸上,垂着脑袋,像是又没了意识。白色长裙已经被鲜血染红,一道道被皮鞭撕开的地方,露出绽开的肉,像是一片红艳的玫瑰。
高莫抬手示意拿着刑具的人停手。
他端起手边的一盆凉水朝晕死过去的女人泼去。
女人的脚指缩了缩,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啪嗒啪嗒打在木头上。
高莫忍着恶心,手穿过女人的头发,狠狠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
拨开黑色发丝,里面藏着一张很漂亮的脸,只不过苍白得像个死人,连嘴唇也不见一点血色。
“萧碧。”
高莫轻轻呼唤她。
像是回到了一年前,两人在西湖约会,是高莫这个书呆子第一次模仿洋人给萧碧送了九支玫瑰。那时的萧碧很漂亮,穿着小洋裙,害羞地依偎在高莫怀里。他比阳光温暖。
又像是回到了那年春天,两人站在一面红色的旗帜下宣言要为革命事业牺牲,要为公理,要为天下百姓做斗争。
萧碧泪眼朦胧,她眼睛里的高莫越来越模糊,她想起了两人的约定。半年前萧碧送高莫到火车站,高莫为她系好围巾,两人紧紧拥抱。是高莫附在她耳边,吹出一口暖流,暖红了她的耳根,高莫亲口说。
“我这辈子一定要娶你。我们等到和平的那一天,举办最盛大的婚礼,就在歌舞厅,和洋人的一样……对了,那个词怎么讲来着,是浪漫……你不是喜欢玫瑰吗?我一定会为你准备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那些山盟海誓,那些郑重的承诺还在耳边回荡。
高莫怎么变了?
起初,萧碧想不明白高莫为什么变了?直到她也承受了相同的酷刑。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这条路上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高莫……”
萧碧张了张嘴唇,唇上裂开的伤痕往外溢血,她用尽所有力气吐出四个字:“好久不见。”
“是啊,我们差点就永不相见了呢。”高莫直视萧碧血红的眼睛,不带有丝毫怜悯。他说:“我比你受的刑多,我差点死在他们手里。他们啊,手是真狠。萧碧,可不是我心冷啊,我受的那些折磨,要是你,你也受不了。我一开始相信组织会救我,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也没等到。算算日子,你也被关在这里九天了吧?你信任的那些同志怎么没来救你啊?”
萧碧只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高莫伸手轻轻抚摸着她脏乱的头发,语气温柔道:“萧碧,听话,把组织的信息透露出来,咱们投靠国民派……”
“我爱你,萧碧。”高莫不知廉耻地亲吻萧碧的额头,他是耐着恶心吻上去的,撬开萧碧的嘴,是他的任务。他又说:“还记得我说要娶你吗?咱们以后就在歌舞厅举办婚礼,相信我,国民派他们有钱,咱们会比洋人的还气派。记得你喜欢玫瑰,我会把玫瑰种满整条街,只要你开心就好。而且国民派会给咱们很多钱,足够咱们逍遥快活三辈子的了……”
原来这些承诺他都记得。
萧碧一阵心疼,就像是有千万把锋利的刀子插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