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簇烟花那碎成星星点点的光，终究是撑不住了，像被雾吮走了力气似的，慢悠悠往下坠。起初还带着点金亮的余温，像谁不小心撒落的碎糖，可没飘多远，就被巷子里的寒气蚀得淡了，软了，最后连这点微光也抓不住，一粒一粒沉进雾里，像从未亮过一样。墙皮上的“福”字边角刚被暖过的地方，又迅速缩回原来的斑驳，仿佛那场短暂的亮，不过是雾打湿了眼的错觉。
张泽禹醒来的时候陈奕恒还倒在一边，他下意识去看屋里的状况，电视机中映着主持人欢笑着喊着：“新年快乐”。
可惜他无暇顾及此刻的新年快乐，强忍着头痛跑到小院子当中。
口中呼出的热气消散在空气中，张泽禹看到了干枯的果树，还有仅剩下一根的白色布条。那根布条随着风大幅度晃着，像是对谁招手，像是在为谁指引回家的方向。
陈奕恒醒来，他急匆匆的跑出主屋，没站稳的撞在张泽禹坚实的后背上。
“师兄……”
张泽禹转头，对视上的是一双沁满泪水的眼眸。“小哼，只有我们了。”
“阿姐呢，阿姐呢……阿姐。”陈奕恒不相信，转过头满屋子寻找着，他哭，四处喊着宁惜烛。
可惜无果。
张泽禹转头看向集团的方向，此刻的那边映着橘红，不晓得是烟花绚烂还是火光冲天。
张泽禹心里清楚，宁惜烛去报仇了。
他红了眼眶，没想到宁惜烛还是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哥哥们的死在她心里是一道永远迈不过去的坎，纵使让她痛苦的活着她也永远记得。张泽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宁惜烛当初说放下一切仇恨的时候，都是她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伪装出来的。
这半年多以来，她一直在为自己部署一切。也从不主动张口提起他们，她变得安静多了，从前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成了一个闭口不谈的哑巴。
或许，在寒冷的冬天穿着单薄衣衫的她，都没想过能活到这个冬天。
陈奕恒的出现就是一个意外。
如果他没出岛，宁惜烛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话，她应该会更早动手。
可是她的哥哥们给她留下了遗物，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他们在岛上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就像是她一样。
宁惜烛在知道这件事的一瞬间就像是被一道雷劈中，电流在身体各处流窜。
陈奕恒不就是自己吗？
他不就是另外一个宁惜烛吗？
他们都是被哥哥们呵护养起来的小花，都在他们的庇护下长大，宁惜烛不忍心让他再走自己的老路。
宁惜烛也根本不可能放下一切仇恨的好好生活。她竭尽所能，为陈奕恒铺好了所有的路，送他上学，教他什么是爱，为他安排好以后要走的路，甚至在知道陈奕恒也是哥哥们养起来的小孩的时候，总是带着他去找张泽禹，她希望张泽禹可以好好的照顾他。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张泽禹转头看向陈奕恒，他无助的抱着自己的肩膀缩在角落里，哭的泣不成声。张泽禹走到他身边抱着他，轻轻晃动着，“小哼，你哭什么呀。”
说话间，张泽禹的眼泪也往下掉着。
“阿姐呢，阿姐去哪了……”陈奕恒哭的发抖，声音也是发颤。
张泽禹深呼吸一口气，他哽咽着说，“阿姐去找阿哥他们团聚了，他们住在月亮上。”
张泽禹的眼泪夺眶而出，落在陈奕恒的肩膀上，“小哼，你愿意跟师兄一起守着他们吗？以后师兄保护你，好不好？”
——
此刻的清晨，天是灰扑扑的，没等来预想的晴。窗玻璃上的冰花化了一半，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像谁没哭完的泪。
昨晚剩下的烟花筒倒在墙角，被昨夜融化的雪花浸得发潮，纸皮软塌塌地贴在地上。春联边角卷了起来，被穿堂风掀得簌簌响，红得有些褪色，倒像是把昨夜的热闹都吸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凉。
厨房的灶台上，还摆着半锅没喝完的粥，结了层薄薄的皮。院里的灯笼垂着头，白色布条被风吹得缠在干枯的树枝上。
仿佛前一天的喧闹是场梦，醒来时什么都没留下——没剩下一点炮仗的余温，没留下一句没说完的笑，连空气里都只剩清冷冷的风，刮过空荡荡的巷子，像谁在叹口气。
张泽禹和陈奕恒此刻站在小山坡上。静静的望着依然红扑扑的港城。身后是一处新的小土包，他们给宁惜烛选了一个最最中间的位置，甚至是说就在马嘉祺旁边。把两个人埋葬在一起。
上山的路上，他们清晰的看到了一路上宁惜烛跌跌撞撞的痕迹，脚下的泥土，映着的脚印，落下的血水，石壁上的手印，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是怎么上来的，就像是她一个人独自走过这一年一样吗。
张泽禹在抱起宁惜烛的时候发现她那么瘦，这一年以来她遭受了那么多的罪，现在跟他们团聚了，是不是会更幸福一些。
张泽禹转头去看陈奕恒，他只是蹲坐在一边哭。小手轻轻抚摸着地上的泥土。
“小哼。”
陈奕恒擦去脸蛋上的泪珠，他抬起头，一双红肿的像是桃子一样的眼睛朝着张泽禹看。
“小哼。以后……师兄照顾你，好不好？”
陈奕恒垂下头，依旧恋恋不舍的望着他们的小土包。他死死的咬着下嘴唇，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小哼，他们不是不要你了，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要代替他们好好活着。”
“小哼，他们已经给你的未来铺好了所有的路。所以，别像你阿姐一样，好吗？”
陈奕恒长出一口气，“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
不远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企图给此刻冰冷的港城带来一丝温暖。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你阿姐已经给他们报了仇。”
陈奕恒站起身，他擦干眼泪走到张泽禹身边，感受着第一缕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滋味。“阿姐好狠的心呀，阿姐怎么自己一个人去报仇了。阿姐为什么不带上我，如果是我们一起，阿姐此刻是不是还活着……”
“小哼。”张泽禹出声叫住他，“你阿姐她……根本就没抱着活着回来的希望。”
陈奕恒垂下头。
张泽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过去了，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港城也该翻篇了。”
“小哼，拜别你阿哥阿姐。我会带着你长大，好好照顾你的。”
——
张泽禹和陈奕恒在那一年救出了小岛上所有的孩子，看着他们瘦骨嶙峋，浑身发抖的模样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甚至都不忍心看到他们眼里的无助和迷茫。
这些孩子重新获得了生命。
也迎来了生命中属于他们的那一缕阳光。
张泽禹创办了孤儿院，让这些可怜的孩子不至于无处可去，他请来老师教给孩子们不一样的知识，希望他们心里的残暴和不堪都被拂去，重新唤起他们善良的本质，把不可遇不可求的自由还给他们。
那些孩子从最开始的惧怕，到后来的活泼开朗，张泽禹用了近十年。
陈奕恒上了学，好像也变了个人似的。他没有那么爱笑，说出来的话也逐渐变少，整个人看起来闷闷的，像是被什么笼罩。只是背着大书包，里面放满了各种学习资料。
后来他闲着没事就喜欢坐在小院子当中喝上一杯茉莉花茶，张泽禹也陪在他的身边。再不然两个人就在港城里四处走走停停。
陈奕恒没住在小院子里。他觉得小院子是他们一家人所有的回忆，他们肯定还会回来的。
所以闲来无事，陈奕恒就喜欢回来简单清扫一下，看起来不那么破败就是了。
“阿姐，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似乎不再期待过年了，也不会再好奇贪吃那一盘香肠了。”
到现在陈奕恒才知道新年的那一天宁惜烛为什么不让他偷吃香肠，香肠里早就被她放上了刚刚好剂量的迷药。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宁惜烛在阿哥他们生日那天，过一次小山坡以后开始变得嗜睡。
她在给自己试药。
这瓶药是从严浩翔和贺峻霖的主卧找到的。当初，严浩翔就是用这瓶迷药涂抹在手指，触碰到贺峻霖的那一刻，贺峻霖睡了过去，也就是在贺峻霖睡着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严浩翔安安静静的离世了。
故技重施。
这也是哥哥们教给她的道理。
她需要的剂量是需要他们只昏睡几个小时即可，但是她却不知道到底需要用多少，所以只能自己亲自试。
自从他们离世过后，宁惜烛从没睡过一次好觉。这瓶迷药或许也是帮了忙。
后来陈奕恒考上了港城的一所大学。他后来也学会了什么是爱。是在哥哥姐姐们的影响下学会的。
陈奕恒跟着张泽禹一起住在孤儿院里陪着这些孩子生长，长大成人，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学了想学的东西，奔向期盼已久的自由和幸福。
在这个时候张泽禹和陈奕恒的心里总会隐隐作痛。
孩子们轻而易举获得的身份和自由，是他们八个人拼了命换来的。
自由的风中吹来淡淡的血腥味。脚下的幸福之路带着血。是他们赤手空拳，抗下一切才得到的。
这条路好漫长好痛苦。要八条人命才换的来。
“你们在天上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下你们该安心了。团聚的滋味是甜的，阿哥，阿姐，对吗？”
无人居住的房屋，总是破败的那样快速。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果树孤零零的矗立在小院子当中，不过似乎早就干枯，内里早已腐败。最后一条白色布条依旧高高悬挂，随风飘荡。像是宁惜烛从前未曾剪去的长发一样随风摇曳。
小客厅当中的全家福，他们永远笑意盈盈，永远幸福。
那年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掉落的眼泪，心里的委屈，受过的伤，留下的血，都将永远封存。
至此永远留在小院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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