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也算是胜利者。从集团成功跑出来的胜利者。
我是苏新皓。
他是朱志鑫。
——
天空像被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罩住,连风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我们两个人站在小船上,看木桨一次次没入泛着暗光的水面,又带着细碎的涟漪抬起,船身随着这节奏轻轻摇晃,像一片被水流推着走的枯叶。
水面漫无边际地铺向远方。岸边越来越远了,那辆熟悉的小车像块慢慢褪色的墨点,起初还能看清师兄探在车窗外的手,看清阿烛贴在玻璃上的侧脸,可不过片刻,就被水汽和距离揉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攥着船舷的手渐渐收紧,直到那团影子彻底融进岸边的树影里,再也分不清哪一处是车,哪一处是低垂的枝桠。
我拉紧了朱志鑫的手,转过头的那一刻看到了他眼底的泪水,“别哭。”
朱志鑫垂下头,“我们走了,师兄和阿烛他们真的不会被连累吗?”
我想起马哥跟我说过的话。“马哥说,我们只要是跑了就没关系,如果真的要抓我们回去,我们现在也就不会出现在船上,而是在集团的审讯室。”我默默的拉紧了他冰冷的手。
我知道师兄他们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把我们两个人从集团这个魔窟里捞出来,“我们好好活,就当是为了他们,好吗?”我心底里一片酸楚,更是清楚,这份自由原本不属于我们两个人,而是他们。
“一定会的。”
——
在船上漂泊了一天,我身上的伤没能好,反而愈加严重。朱志鑫没办法,原本预定要继续往北走的小船只能中途停下。
下了船我们才知道根本就没能跑多远,我们在湾城的一个小村庄下了船。原本想找一个更加隐蔽的小村子,但是我发了烧,整个人晕了过去。朱志鑫没办法,只能先在这个小村庄停留,等我身上的伤好一些再做选择。
朱志鑫身上没什么钱,选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子,我们在此停下。
他身上的钱一半给我看了医生,另外的一半租了房子,留了一些钱吃饭。那几天我晕着没能睁开眼,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身上被火焰灼烧的有些发痛。
原本我身上的伤被丁程鑫师兄和贺峻霖师兄都处理的差不多,可是耐不住我现在抵抗力太低,之前几天一直都在遭受酷刑,估计是水面上过于潮湿,身上的哪处伤口发炎。
我后来才从房东阿婆那里知道,我昏睡了几天朱志鑫这个笨蛋就陪在我身边几天。
他天天摸着我的脸问我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苏新皓,我们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你可不能死。”
“苏新皓,你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这个小村子好像也挺好的,要不然我们也留在这里好不好?”
“苏新皓,已经三天了,你也该醒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你好无聊,你快点醒过来,陪陪我行吗?”
“苏新皓,医生说你身上好多好多的伤,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身上的伤疤,辛苦了,对不起。”
“苏新皓……”
“苏新皓……”
梦中我听见朱志鑫呼唤我。
我醒过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醒来的时候都在恍惚我们在哪里,是不是真的跑出去了,还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是临死前的幻想。直至我走到小院子当中感受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才确认。
我们真的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了。
但是在整理我随身携带的皮箱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来一个牛皮纸的袋子。
我打开。
是一沓钱。
袋子里除了钱就别无其他,我心里清楚是他们给的,给我们两个人活命的。
如果此刻跑出来的是他们,这笔钱应该是他们留着讨生活用的,而不是出现在我的皮箱里。
——
这一个月我一直都在养伤,闲下来就陪着朱志鑫在这个小村子里游游逛逛,早上的时候去附近的市集买些小东西,傍晚的时候拉着手走到村口看阿妈阿婆缝缝补补。
吹着自由的风,感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受了伤,身上和脸蛋上留下了许多疤痕。骇人的很,村子里的孩子见了我有些怕我,但是这个小村子的其他人对我们非常温和,他们善良质朴,让我俩动了想永远留在这个小村子的念头。
他们知道我们两个人是逃难出来的以后,对我们百般照顾。心疼我们两个人年纪轻轻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
房东奶奶更是疼爱我们,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送过来一些。
村子里盛产桃子和橙子。我们两个人决定永远留在这里,我的腿恢复不好了,走路有些跛脚,不过没关系。
我决定在这里开一家甜水铺,从前的日子已经过的够苦了,我希望以后都要甜甜蜜蜜的。
我把朱志鑫送去继续上学了,这次我希望他可以自信一些,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们是普通人了,我希望他学业有成,要是可以考个好一些大学那就更好了。
我们有了身份,可以上学可以工作,再也不用过偷偷摸摸,躲躲藏藏的日子了。
师兄塞到我皮箱里的那一袋子钱,我都好好的保存着,一分都没动。这是他们向往自由的希望,等着他们什么时候获得了自由,和我们一样过幸福的日子的时候,这钱我肯定要还给他们。
在那个有些闷热的季节,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小院子被热气蒸得发蔫,窄房间像密不透风的铁盒。床明明够宽敞,我们却非要挤在一块儿,胳膊缠着胳膊,腿勾着腿。汗湿的皮肤贴紧,密得能听见彼此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响。
呼吸混着热气喷在对方颈窝,黏糊糊的,却舍不得挪开半分。仿佛只有这样皮肉相贴,才能确认对方是真实的,才能在这闷热的夏夜,找到比凉席更让人踏实的依靠。
连空气都成了胶水,把两个人糊得严严实实,分不开,也不想分。伴着漏水的水龙头都滴水声安稳入睡。
我每天早上都会给他煮一碗面。还有一个卧得很丑的荷包蛋。他不喜欢鸡蛋,我每天苦口婆心的劝,说鸡蛋有营养一些,多补充一下蛋白质没什么不好的,我总是一边念着唠叨着,一边把一盒牛奶塞到他的书包里。
他喜欢我做的糖水。每天放学了都要跑到我的小铺子里赖着,写作业的时候都陪着我。
我知道,相比较于糖水,他似乎更喜欢我。
因为腿脚不好,每次我站在柜台旁边依靠着,总能看到对面昏暗灯光下,伴着吱呀作响的破旧风扇认真温习功课的他。我店里那么吵那么闹,他也安稳的坐在那守着我。
我从来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滋味。
但是现在知道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会过这样幸福的日子,尤其是每天清晨,我看到朱志鑫背着书包,穿着蓝白校服笑着跑出门,在阳光下他扯开嘴角对着我笑,对着我摆手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不属于自己的美梦。
我好怕好怕梦醒,自己浑身是伤的躺在审讯室里。没有温柔的阳光,只有阴暗潮湿的黏腻感。
直至那天,我收到消息。
师兄们去世了。
——
当我们不顾一切回到港城的时候,家里只有阿烛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了。
我们想带着她走,回到我们站住脚的小村庄,让她也感受那样幸福平淡的小日子。可惜无果。
宁惜烛不想。
她说会永远留在港城,她的家就在那,她哪里也不去。
我们劝了好久好久,可惜她依然不松口。我知道她心里惦念已故的人,这才过去短短时日她不可能走出来的。
藏在我皮箱底部的那一袋钱,我终究还是没能还给他们。
我总是在想,那些温柔到骨子里的人,明明比谁都该拥有更舒展的人生,却把所有力气都用来托举我们——自己却永远的留在这里。
这份安稳的生活原本属于他们。
港城的风景好吗?
他们肯定也在盼望港城以外的世界对吗?
可港城的钢筋水泥多冷呀,吞掉了多少人的日子,连夕阳都染着铁锈色。
我看到宁惜烛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小院子中守着那颗小果树。
她哭,无助的呢喃着。
她是遗孤,是遗孀。
在那时候我就知道宁惜烛死了也会为他们报仇。
她拼了命送走我们两个人,安稳住张泽禹就是在为下一步打算。
——
我回到了湾城的小村子,继续我的小生活。
师兄们离开了,那我和朱志鑫算不算也是他们的缩影。他们给予希望的缩影。
我擦干眼泪,势必要把每天都过好,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为了朱志鑫,也为了拼了命托举我们的师兄们。
我要好好活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后来我们的日子一点一点的过好,从房东奶奶的小院子搬了出去,找了一套更大一些的小院子,和港城他们的家一样,小院子当中伫立着一颗小果树,结下的小果子酸涩异常。
再后来,就是听说阿烛去世的消息。
我们回去过,听说了集团被彻底解散。在庆幸更多的孩子重获自由的时候,我也在思念我的师兄们和一意孤行的阿烛。
是他们的血泪换来了更多人重获新生。
就在我们动了想留在港城帮助张泽禹的念头的时候,张泽禹却让我们永远都别再回来。
他说港城就是个缠人的恶鬼。这里的回忆像沼泽,踩进去就别想挣扎出来。听我的,别回来,把这儿的一切都扔干净。你们的好日子才刚开始,可不能让这地方给毁了——千万不能。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语卡在喉咙里生疼的厉害。
就这样的,我们再一次的被送离了港城。自此的再也没回来过。
——
两年后,朱志鑫考上了湾城的大学。我看着他,那个曾经带着青涩气的男孩,不知不觉间已长出了大人的轮廓,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他离家去学校那天,我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很久。恍惚间,竟和当年师兄们送我们离开港城的场景重叠,那时我站在小船上,望着载着他们的小汽车越来越远,直到缩成个小点。
恍惚中,又好像看见朱志鑫身边围了几个人,正对着他竖大拇指,说着赞许的话。
我的糖水铺还在继续营业,店面逐渐扩大,我依然守着小村子没能离开。离开港城的第一站我们就在这里停下,所以小村子就是我们永远的家。
我努力工作,给朱志鑫攒着学费。
好在他的大学不算远,坐上火车没多久就可以回家,他也总会在周末的时候赶回来陪我,和从前一样,他喜欢坐在阴暗的灯光下静静的守着我。
我们有时候坐在岸边,裤脚挽起到膝盖处,凸起的岩石咯的脚丫生疼。伴着吹来的风,我们聊着现如今的日子,却只字不提从前的苦难,望着远方的海天一色总是在惦念已故的师兄。
我知道他们在天上也会看到我们,看到我们如今过的美满快乐,他们也一定会很欣慰。
我们两个人经营了一个幸福的小家,每天蒸蒸日上,忙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活的那样有盼头。
我们对着大海大声喊着我们对他们的思念,远在天边的他们也一定会听到。
海鸥成群结队地掠过海面,扫过海面时带起细碎的银花,海风裹着咸腥气扑过来,掀动衣角,也吹乱额前的碎发,远处船笛的声音都揉进了潮声里。或许,这就是他们对我们最好的回应。
“我们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活得幸福美满。带着你们的盼头走下去,一分一毫都不会辜负。日子会好好过,人更会好好活,把你们没机会看的世界,都替你们看仔细了。你们托我们出港城,我们就带着两份力气往前闯,活成你们最想看到的模样。”
“师兄,阿烛。你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