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秋,正是飞沙走石的大风天,这传了几百年的北京城霎时丢了往日的光彩,在季节面前也开始畏缩起来。
一群轿夫一手捂着脸一手把着轿子,就这样迎着风沙踏进了富察家,轿里坐的正是当今的浦郡王富察荣恒。今日早朝,皇帝狠狠地褒奖了富察荣恒击退噶尔丹的战功,加封他为太子太保,赏黄金千两,缎布百匹。现在的富察荣恒下了轿子就喜冲冲地往厅堂里走,想亲自给家里人通知这个喜讯。
郡王妃李氏正在西厢房里和娘家来的侄子李尧叙着旧,商量着让浦郡王在朝里给他谋件清闲的差事。一听郡王回府,两个人都赶忙出了厢房,整了仪容便匆匆往正殿走去,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机会。
而李氏的小女儿富察永祯却对父亲不太感冒,下人来报也只是草草打发了事,继续自顾自地在后院秋千上晃荡。
这富察荣恒的小女儿的虽不像市井泼妇一般顽劣无比,但却比各家小姐豪爽了几分。“迄用有成,维周之桢”,祯者,祥也。富察荣恒给她起名时本是希望她做个大家闺秀,一辈子平安顺遂就罢了,大不了自己养她一辈子,但这女子却不按她父亲的节奏来,毛笔被她拿来投壶,女红书被她拿来垫脚翻墙,身边服侍的下人没有一个是没被她骑过的。
但她却生得一副举世无双的好皮囊——冷眉如黛泛幽魂,朱唇微启似丹樱。莞尔一笑便使人颠倒神思,青衫微湿直教人心头忘忧。自从十三岁过后,来提亲的人也算踏破了门槛,一品大员的公子,京城首富的小儿,随便提出一个来也是整个北京城的女人向往的存在,但富察永祯看不上他们,她心心念念的是自家培植的那个江家后人,江文禹。
江家本来与富察家天差地别,再过上几百年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只是十几年前全国爆发饥荒,河东河北的难民都涌进了京城,富察荣恒好心给了一个难民一口饭吃,那个难民却说什么也要给富察荣恒当牛做马,于是便收了他进府。
这叫江观的人也实心肯干,在富察家从最低等的下人一路摸爬滚打做到了富察荣恒的贴身侍卫,他的儿子江文禹也深受富察荣恒重视,一直在为他谋一条进宫的路子。
富察永祯本来也只是把江文禹当马骑,但十一二岁时,她渐渐发现自己不管怎样都越来越想跟江文禹一起了,不论是一起翻墙出去玩,还是在厨房里放火差点烧了整个院子,她都觉得这人怎么这么让自己着迷,侧脸看着威风凛凛,正面看却是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
母亲总是对她调笑说:“你啊,怕是看上人家江文禹咯,看来我也得趁早准备嫁妆了。”
李氏自然不会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无名的小辈,在朝里一官半职都没有,再逗永祯喜欢也没资格跟她在一起。她也固执地相信,自己那直来直去的女儿也不会喜欢他太久,到时候见到朝中那些大员的儿子,自然知道江文禹如何不配。
话又拉回到郡王府正殿里,看见丈夫得了封赏如此高兴,王妃李氏自然也高兴得不行——自己侄子的差事有着落了。她急忙施了个礼,说道:“王爷这次是直入青云了,日后哪个敢与富察家做对,咱们富察家要起势了!”
李尧此时也迎了礼,“浦郡王战功赫赫,经此一役更显神勇,皇上以后怕是少不了任用您啊。”
富察荣恒正心情大好,便说道:“难得你也有心,隔段时间就要来看望你姑姑。”李氏随即接过话头就说了自己侄子求职之事,富察荣恒这时也不含糊,摩挲着大拇指的玉扳指,缓声道:“兵部那里还有个主事的缺,我说一声,你过几天就去报道吧。”
李尧也不含糊,感谢了浦郡王的大恩大德后,便知趣地告退离开了。
富察永祯这时也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向来不喜欢这个好吃懒做的李尧,自然不愿看他在父亲面前油嘴滑舌。
“父亲,你给他什么便宜,小人一个。”富察永祯不服气地抱怨着,一边还拉着父亲的衣袖。
“父亲高兴,赏他一个小小的主事又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富察荣恒说着便笑了起来,他到底觉得女儿还只是个小孩 。
“得摆个筵席,宴请一下宾朋吧?”李氏故作谦卑地插话问道。
“是是是,这是大喜事,得宴,得宴!”富察荣恒一口答应了,“我看三天后就是吉日,就三天后大摆筵席,也让朝中那些老贼来贺一贺我。”
富察永祯用手轻掩朱唇,也笑了起来——大宴宾朋,江文禹肯定也得来,自从上次见他已经过了差不多半把个月了,他无事不会进王府,这次终于又可以见到他了。
想着两人再见的情景,富察永祯就自顾自地跑进了房间,开始绣起了自己准备了好久的香囊。
北京城里唯有时间是不值钱的,随着大风的停息,日子也悄然流淌到了三天以后。
今日的郡王府堪比东街的菜市场,随处是穿着玉缎提着贺礼的人,郡王府门前也充斥着寒暄的话语,进了王府可更热闹了:有的欣赏着院里几尺高的红珊瑚树,有的四处与人交谈混个脸熟,有的已经站在桌前准备开饭了……
富察永祯躲在正殿的屏风后,直盯着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流,盼望着心里面那个人的出现。
“啊!”富察永祯捂住了脑袋,江文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还给了她一个头疼的招呼 。
“你敢打本郡主,是不是半个月没见胆儿肥了?”富察永祯威胁似的挥了挥拳头,“话说你从哪冒出来的,本郡主都没看见你。”
“我跟我爹从后院来了啊,噢~原来你在这里看我呢,这可真是鄙人莫大的荣幸。”江文禹戏谑道。
“懒得跟你说!”富察永祯登时便红了脸,把香囊塞到江文禹的手里就头也不回地往厢房跑去。
江文禹本想追去,却被父亲叫住,“你跟郡主在这捣什么乱呢,王爷能收留咱们就是咱们天大的福分了,你还想猪拱白菜啊,趁早歇着吧。”江观语重心长道,“这次王爷大喜,你等会儿在宴席上记得敬他一杯酒,说说宫里差事的事。”
江文禹嘴上连连答应着,身子却快速逃离了父亲的唠叨。
快到晌午,宴席也正式开始了,主桌上的每个人都在拍着富察荣恒的马屁,富察荣恒享受这种感觉,这次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席上氛围正好,江观见儿子迟迟不动,只有偷偷绕到他身后,用力给了他一腿,低声道:“现在不去你等着他喝得不省人事了去吗?快给我滚着去!”
江文禹就这样在父亲的挟持下走到了主桌旁,“王爷,这次您真是战功赫赫,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江文禹重复着别人已经说烂了的词,“我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收留了我们父子,让我们能给您做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了。”富察荣恒笑着打趣说,“再念下去不知道你还要念出什么词呢。”
江文禹本想就这样撤退,可江观却又插了一嘴:“王爷,您看这小子也不小了,您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老实憨厚,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求您在宫里给他找个一官半职做做,也算圆了我的心愿。”
“这件事我正要和你说呢,”富察荣恒擦了擦嘴,转身向江家父子说道,“我明日就要进宫觐见圣上,到时候帮文禹提一句,在宫里当个侍卫吧。”
“小的叩谢……”江观正准备拉着江文禹一起跪谢浦郡王,但话还没说完,富察永祯就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大声吼道:“凭什么要江文禹进宫,我以后找谁跟我一起上树下湖。”
富察荣恒再疼爱自己的小女儿,也不愿意大喜的日子出现这种场面,这不给那几个跟自己作对的老贼留下话柄吗。于是他只使了使眼色,几个站在身旁服侍的侍女就把富察永祯给拖去了厢房里,他还不忘提醒身边的内官:“宴席结束之前别放她出来。”
随着内官的告退,宴席接着热闹了起来,大家有吃有喝,有说有笑,真可谓不亦乐乎。
李氏是傍晚时分送走了所有客人之后来到女儿房里的,桌上摆着的饭菜已经翻来覆去热了几遍了,富察永祯硬是忍着一口没吃。
李氏走到床前,轻抚着富察永祯的背就坐了下来,“女儿,江文禹去宫里也是江家的福分,许多人是争破了头要去都去不成啊,你又在这里跟父亲较什么劲呢?”李氏一边用手梳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好言相劝,“江文禹留在王府又有什么用呢,等着接替他父亲吗?你也不忍心就看着江家一代一代人都困在这小小的王府吧。”
“那我以后永远都见不到江文禹了……”富察永祯带着哭腔抱怨道,这豪情十足的郡主突然哭了起来也是李氏没有料到的,因为一个侍卫儿子还能看到百年不遇的女儿哭泣,李氏真不知该安慰还是该笑了。
不过一转头,李氏便想到了一个她一直都想做的事。
“其实你也不是见不到你的江文禹了,只是嘛……”李氏故作玄虚道 ,
“怎么怎么,怎么以后才能见到他?”富察永祯立马止住了哭泣,转身握住母亲的手问道。
“每三年一次的选秀就要开始了,你进了宫当了秀女,自然有可能见到他,而且凭你父亲的身份,进去就是贵人,以后多的是机会向上攀。”李氏已经开始幻想女儿当上皇贵妃的场景了。
“那我还能见江文禹最后一面吗?在他进宫之前。”富察永祯恳求似的说道。
李氏把握住了女儿的软肋,于是云淡风轻地说道:“只要你去选秀,我会跟你父亲好好说说的。”
富察永祯一口便答应了选秀之事,随后便赤着脚下了床,跑到饭桌前狼吞虎咽起来。
要知道富察永祯与江文禹最后一别如何,诸位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