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意外,顾偃开最终还是跪倒在了权利的脚下,面对大宋天子提出的要求,即便这要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绝对是古今之奇耻大辱,顾偃开亦不敢说出一个“不”字来,他的大丈夫骨气显然只会用在白氏那样的弱者身上。
面对如今的成倾,从前那个倔强固执的“大男人”也瞬间变得低声下气起来,不敢再有一点不敬,他并不是那些没有实权的侯爵,之前在朝堂上和官家也有过许多接触,可是知道官家是个什么性子的,正因如此,官家对成倾和成倾身孕的态度之重视更加叫顾偃开心惊,而且官家至今膝下无子,那成倾腹中的便很有可能是……
当然,好处与荣耀都是成倾的,顾偃开得到的只有屈辱,甚至还要亲自扶稳戴好头上的帽子,就如此时。
府中下人进进出出的忙碌着,道是为何?丹阳郡主·侯爵夫人·顾家白大娘子有了身孕,如今三个月身子稳了,自然是要宴客庆祝一番了。
要知道,当初传出顾侯府白大娘子有孕的消息后,宫里的官家都赏下了许多丰厚的赏赐呢,白家父女的荣宠可见一斑,不止汴京城权贵们趋之若鹜,整个宁远侯府上下的态度亦是大变。
至于成倾的身孕,那日赵祯走后,顾偃开便处理了除管家外的那些可能知道他们两人从没有同过房的下人,至于旁的人,顶多只是知道新婚之夜顾偃开没去正院,并不清楚之后他的人也一直不曾圆过房。
而外头的人,听说丹阳郡主有孕后也都感叹一句“夫妻没有隔夜仇”便罢了,没人会想到那孩子不是宁远侯的这么离谱的方向去,再看到自从丹阳郡主传出有孕消息后,宁远侯府的经济状况明显缓解好转,便更是肯定夫妻二人已经和好的猜测。
只有顾偃开私下里看着那装了一沓银票的盒子满脸地难堪,这正是官家赏赐丹阳郡主有孕的丰厚赏赐中单独给他的那一份,顾偃开忍不住想,这是官家赏他的封口费吗?还是对他忍受屈辱的安抚?可这盒银票带给顾偃开的羞辱也并不比被明目张胆地戴帽子差多少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纵然是顾偃开这样自认“铁骨铮铮”地男子汉,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心中亦忍不住向去世的父母呐喊。
太监顾偃开:父亲母亲可曾想到,你们为儿子挑选的白氏女会如此羞辱儿子?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顾偃开抬手挡住通红的双眼,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脸上忍不住扯出一个颓然的笑,只因:即便早知如此,为了保住顾家的爵位,他的父亲母亲,包括他本人,还是会选择迎娶白家女进门。
于是顾偃开只能痛苦的承认并作设想:也许当初娶了白氏之后能够不迁怒、不漠视,好好待她,那么今日之辱也许就不会发生了。那么今日,宁远侯府和永兴侯府之势相加、互相扶持,他顾家便是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人家,凭着岳丈的天恩,他顾家甚至可保三代无忧,再上一个台阶也不在话下。
可想象越是美好,对比如今的现实,顾偃开就越是痛苦,悔恨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般包裹着他,叫他片刻不得安宁。
良久,顾偃开终于整理好了情绪,正在这时,管家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叩响门扉。
太监顾偃开:何事?
顾偃开声音沙哑,管家只做未觉。
太监管家:侯爷,五老爷夫妻两到府外了。
听到这话,顾偃开又是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此时离开宴还早,老五夫妻俩自然不是前来赴宴的。
原来,自从白父获封侯爵、成倾被封郡主后,顾偃开那几个势利眼弟弟弟妹便瞬间转变了态度,一心地想要往这位如今身份高贵、身家丰厚的大嫂跟前凑,其中尤以被顾偃开养废了的嫡亲四弟五弟最为积极。
岂料成倾完全不给他们面子,甚至连正院也没进,直接将他们赶了出去,老四夫妻俩倒是还好,虽然混账,但也胆小,纵然心里百般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但老五就不同了,这个整天之乎者也,念了一辈子书却半点功名没考上的“读书人”最是看重面子,连同他那出身中等清流人家的媳妇也是,满身酸腐气,满嘴里仁义道德、体面规矩,实际最是不堪,占不到便宜便是吃亏,既要好处还要体面,恨不得别人捧着好处来求他们收下。
这样一对夫妻,受到如此“羞辱”怎能善罢甘休,在侯府门口便唱起了戏,回去之后更是小动作不断,在顾家族人面前扮作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话里话外暗示自己受到了苛待、委屈,新大嫂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
这原是两人惯用的手段了,这法子也一向好用,毕竟比起顾偃开夫妻俩,老五夫妻是明显的弱者,人们自然更倾向于老五夫妻俩,可惜,就在老五夫妻俩得意洋洋地等着成倾低头、盘算着之后要怎么“体面”的要到更多好处的时候。
成倾直接派出身边的宫中女官,带着人去了老五家中,用木板抽掉了夫妻俩满口牙齿,绑了老五妻子去她娘家问责:一个庶民冒犯国朝郡主、侯爵夫人是什么罪?一个弟妹对长嫂不敬又是什么过?
至于老五,则直接被绑到了宁远侯府的祠堂,成倾直接强逼顾偃开,将老五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逐出顾家!
顾偃开当然不愿,那可是他一母同胞嫡嫡亲的亲弟弟啊,纵然之前被这两个弟弟背刺寒心,但疼爱包容已经成了习惯,叫顾偃开打骂他们一顿尚可,可逐出族谱,那死了以后也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为天地所不容,那是在这个宗族时代几乎所有人最为害怕的惩罚之一。
可惜现实哪里容得顾偃开愿不愿意,在成倾的强压之下,在永兴侯府与官家的暗中施压下,顾偃开甚至连一天都没有撑过去,便开了祠堂,在顾家族人惊疑、不满的神色里,在顾老五恨到滴血的眼神、凄厉泣血的嘶吼里,划去了顾老五的名字,也在自己与整个顾家族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隔阂鸿沟。
这件事情一出,直接震动整个汴京城,在这个胳膊折了往袖里藏的时代,丹阳郡主因为这算不上十恶不赦的罪过逼着夫君将亲弟小叔子除族,这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这份心性也太过狠戾了些,可你以为这就完了?
紧接着,丹阳郡主就放出话来。
成顷叫他夫妻两人一步一跪地跪到侯府来向我请罪,要不然,这大宋之大,绝没有他一家容身之地!
这话实在是嚣张又霸道,古时候的风气便是如此,不管私下里如何,面上都讲究个“仁、和、善”,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坐实了猖狂无匹的形象,可宫中官家赐下为丹阳郡主保胎的专属太医、与“被不肖弟、妹冒犯陷害气到的安抚性赏赐”瞬间给这件事定下了鲜明的基调,也让众人对这件事的看法瞬间转变了角度和态度。
此时,顾偃开赶到正院,便见他的大娘子,穿着错金山茶花纹的天青色褙子,正站在廊下,抚着显怀的肚子,微笑的望着远处正向着正院跪行而来的老五夫妻俩,单看这幅画面,任是谁也想不到面前的女子是怎样心硬手狠的性子。
见到顾偃开面色复杂的赶来,察觉到他眼里隐藏深深地恨意,成倾饶有趣味的笑笑,微抬下巴,向着顾偃开道。
成顷你也看看吧,记住他们的样子,记住…
成倾侧过头对顾偃开一笑。
成顷记住冒犯、得罪我的下场。
顾偃开咬紧牙关,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太监顾偃开:冤冤相报何时了,郡主当真非要这么苦苦相逼、得理不饶人吗。
成倾又看了顾偃开一眼,想起了许多个世界之前的经历。
成顷你知道吗,曾经也这么问过我,当时我说:既得理,凭何饶人?
成顷今天我换个说法回答你,这说法来自一个我很讨厌的女人,但这句话却倒挺适合我。
顾偃开盯着成倾,只觉得此时的成倾如一朵欲要择人而噬的美艳花朵,美丽,但致命。
成顷「这世上的理儿无非三种,一种是对的理,一种是错的理,一种是我的理。而我的理说穿了也就一条:谁要是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要让他一世不痛快!」
成顷「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容许任何人欺我、辱我、害我。」
顾偃开的瞳孔骤缩,心跳得越发剧烈,他心里的后悔越发的弥散开来,与沉重的不安一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恐惧到几乎想要颤抖。
成倾冷笑一声后转身离去。
顾偃开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在成倾离去后,五弟夫妻俩原本卑微乞求的表情瞬间变得满是狰狞恨意,而那恨意……是冲着他来的?顾偃开愣住,随后阵阵沁入骨髓的寒意将他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