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清明时分的落泉村。
落日投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的脸上,远处颓
圮的土墙旁,有不知名的白色鸟儿停泊,停
泊,又飞远。
“我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女儿。“
她抬起头,眯了眯眼,皱纹在眼角绽开一朵
温柔的花。
“那时候大概十六岁吧,想和我家结亲的人,
从这里排到长门外。后来我爹和我娘应了三
街角木匠家的儿子,说木匠是个手艺活,有
一双巧手,到时候日子打理的也漂亮。“
“结婚的时候,很张扬的,唢呐一吹吹到云里
去,好多人都来看热闹。”
晚霞为她重新罩上七十多年前的红盖头,她
微微闭眼,嘴角上扬到一个柔软的弧度,像
是在等待情郎的双手,把她带离这经久的岁月
“我们当时想,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是最好
的。男的就让他接管他爹的手艺,女的就让
她只顾和和气气地漂亮活着。想读点书也
好,想学点女工也好,未来嫁个吃穿不愁的
好人家,一辈子圆圆满满。生女儿那年,他
还亲手打了一张摇篮,我喜欢红色,便让他
刷了朱漆在上面,好看的很。”
她阖着双眼,背靠在树下的老摇椅上,像是
在回忆,半响不再说话。
到底是清明时节,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凉。
太阳已经落了大半,晚风也涌了上来,而她
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静默在一片瑟瑟之
中。
“阿婆,我们先回去吧。”我道。
她并不吭声。良久,向我伸出手,我晓得她
是要回去了。
瓦房无人,一如既往地黑着灯。我扶她进
门,打开昏黄的灯,把她扶坐到床上,转身
把刚刚吃过晚饭的碗筷洗刷干净。
我背对着她,但能想象到,她瘦小苍老的身
体正端坐在床的一角,或是摸一摸屋里的老
猫,或是抱起摆在床头的洋娃娃,而后时不
时抬头看看我的背影。
和前十三次一样的场景。
收拾完碗筷,我为她端来一杯热水。她正在
为老猫理毛,喝了两口便示意我放下。
我们静坐无言。只能听得见猫低低的呼噜
声,和她斑驳手掌摩挲猫毛的声音。我坐在
床下,肩膀正好到她的膝盖,头再低一点就
可以堪堪躺在她的双膝。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像风熄灭的红烛,堪
堪留下一缕淡漠的青烟。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我刚想转
头,只听见她略带颜抖的声音:
“别转过来。
我便将头轻轻放在她的腿上,不再言语。
“你很像我女儿。“她说。
“这是你来的第十四次。”
天完全黑下来了,万籁俱寂。“为什么不开口
问我?”
我抬起身,对上她清澈又混浊的眸子。她的
皱纹中遍布悲怜,像一尊垂爱世人的神佛。
我没有回答,伸出手拥抱她,双臂环绕在她
干瘪的身体周围,她的心脏和我的脉搏同频
互振,一瞬间带我回到七十多年前的秋天。
神爱世人,可世不悯神。
“那是个秋天。我喜欢秋天,因为我喜欢看庄
稼成熟的样子。一切都丰富地绽放,一切也
都充满希望。可也是在秋天,该来的不来,
不该的却不请自来。
“他们穿着黄绿的衣裳,刍狗一样的颜色,本
是荒年,来的时候还踩倒一片又一片的庄
稼…
“他们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像是地下来的间
罗。我的孩子才一岁,我把她藏在了隔壁邻
居的地窖里,他们来到我家烧杀抢掠,想把
我掳走,我男人拿着斧子要和他们拼命,却
被不知道多少的枪子打穿了胸膛。
“他倒在摇篮上,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血,是
朱漆也比不上半分的颜色。我向他扑过去,
但是那帮畜牲一下就拉住了我,我甚至未来
得及和他道别,甚至没能最后牵一牵他的
手,他一直在看着我。
“他们把我带去营地,和十来个女人一起,用
绳子绑着牵着,扒下我们的衣服,强迫我们
换上他们的和服木展。我不断反抗,他们就
用刀尖在我身上划下一刀又一刀,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生的好看,所以糟蹋我的畜牲来来往往没
有停过。我想过死,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
吗,是你连决定自己生死的命运都没有。在
那个黄色的小房子里,无尽的虐待和惨叫,
没有人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我一心
求死,得到的只有更残暴的对待。直到那天
我梦见了他,梦见了他死的时候,他的眼睛
告诉我,活下去。是啊,我还有孩子,我得
活下去。
“为了能早日见到我女儿,后来我就依他们说
的做,要我怎样就怎样,可是他们根本不会
放我。五年,我在慰安所整整待了五年,地
狱般的五年。我出去后,疯了一样去寻我的
女儿,可是只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我的孩子才一岁,一岁啊,生的那样好看,
在我被抓走后他们就发现了她,把她活生生
地挑在刀尖上扔下来,就摔在来来往往的土
路上。我流着一路的血回到故土,却已是天
人永隔。
“我再也不能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