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仪式非常辛苦和繁琐。
自从一年前星缇纱帝姬自称梦中看见恶魔温西卡,并被其强行激发金属魔法,自请彻夜祈祷之后,教会对“恶魔蛊惑”事件就愈发敏感。试图“擅自伪造神谕”的爱莎感觉自己像是在海水里受伤的人,吸引来了这些嗜血的鲨鱼。
夜幕里的都城神殿空旷得吓人,一排排白色的蜡烛在摇曳着火光,穿着黑色制服的神使们的咏唱在空旷的殿内隐隐回响,陌生的曲调让爱莎感到不安。
帝姬并没有来。
有人按着她对着陌生的神像跪倒,春夏交接之际她并没有在舞会裙子里穿衬裤,膝盖骤然磕在马尾与铝制成的裙撑上,让爱莎闷哼了一声。
“肃静,埃米勒小姐。”
在地牢里也没有人送衣服让她来换,爱莎分不清楚这位大祭司究竟是因为厌恶气味还是厌恶她而微微皱了皱眉。后者将某种类似圣水的东西倒在她的头上,然后宣布了仪式开始。
身体有歌秋罗式祈祷仪式的肌肉记忆,没有让这些神官——哦不,按照这个帝国的习惯——祭司,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高台之上的圣女一手持剑触地一手高举书本,背后巨大的羽翼展翅欲飞。而高台下地牢里则镇压着恶魔首领夫妇的尸体——还捆在当年处死他们时用的玄鸟铁架上。
爱莎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她从未向恶魔祈祷和索求什么。她从来不是玛丽安娜那样的人,她有爱她的人,不需要那些肮脏的力量。
更何况恶魔的力量只能做些下作的事情,能偷走她的容貌和家人们对她的爱意,却不能在战争中堂堂正正打赢召唤精灵王的她。
——她一直在辩解,她说她什么也没有做,可根本没有人听她的。一切似乎又一次回到她被偷走一切的那一世,她喊哑了嗓子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咽喉里的铁锈味让爱莎想起被斩首的时刻,在地牢里,在盯着帝姬那一双有着魔族特征的眼睛看时,她无法抑制地感觉到了恐惧。
就像是在被审判时看到玛丽安娜变红的眼睛一样。
就像是被烫瞎了眼睛不由分说按在断头台上时一样。
就像是怀疑玛丽安娜不远千里跑到舞会上假扮她时一样。
她就这样被神使们从牢房里拖了出来,而那位有着恶魔眼睛的帝姬高高在上地俯视了她一眼,便戴上帽子径直地离开了。
“帝姬殿下,您不一起去神殿向圣女陛下祈祷吗?”
琉希丽莎显然意有所指,而帝姬摆了摆手:“建设矿场以工代赈也是在践行圣女陛下救赎世人的教诲,我就不去了。矿场只有萝丝她们几个我怕忙不过来——需要我帮忙通知埃米勒家族吗?”
“……也是,您毕竟应当手握世俗的权柄。那便恭送殿下,通知埃米勒家族的事情不劳您费心,神使的快马早已向恶魔蛊惑疑云笼罩之地奔驰而去了。”
而这厢爱莎显然没有注意到琉希丽莎与帝姬之间的龃龉,她只觉得二人唱歌剧般地一唱一和之间自己的性命被这帝姬甩到了琉希丽莎手上。
无论如何,这是恶魔的疏忽。将一个问心无愧的小姐交给神殿——尽管是交给穿着让爱莎想到恶魔的黑红而非圣洁的白金两色的神殿祭司——对于恶魔而言无疑是一招臭棋。
可她好像估计错了。
爱莎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的,即使是赛琳娜女神也给了无辜的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可这个歌秋罗帝国的教廷却显然比埃米勒帝国那些一心只想要利用她能力的教会神官更腐朽,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一听她所说的话,不过是看了几眼,就直接拍板“确诊”了她被恶魔蛊惑的罪名。
可不是的,不是的啊!既然神殿底下镇压着恶魔夫妇,既然是在神的注视之下,为什么你们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爱莎听到帝姬和琉希丽莎提到自己的家族,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从地牢到神殿,没有她能开口的机会。
他们都要她悔过,可她到底又有什么错呢。
神啊。
爱莎在圣女像脚下闭上眼睛,缠绕在双手上的锁链式项链挂着玄鸟镜照映出她的胸膛。这东西很沉重,让爱莎想到镣铐和枷锁。
为什么您要夺走我的能力,甚至连开口辩解的机会也不给我?
为什么看着恶魔迫害善良的人们,而什么惩罚也不降下?
神殿要与和恶魔契约的帝姬同流合污,欺压敲诈爱她和她所爱的人,可为什么您还是什么都不做呢?
为什么要惩罚没有罪的人?
为什么要看着恶魔毁灭帝国?
这个帝国所信仰的玄鸟圣女没有回答爱莎,在不知多少个小时的祈祷之后,爱莎带着满脸的眼泪,晕倒在了神殿的地板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拱形的玻璃窗外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被朝阳照得波光粼粼的湖水一样的蓝金两色浮光纱床幔垂坠着,让父母的身影看起来有些飘渺。
“爸……爸爸,妈妈……”
“爱莎!你醒了!”
“你的嗓子还没好,别说那么多话。快,喝点奶茶。”
侍女很有眼色地为她垫好靠枕,与前世无二的亲人关怀让爱莎安心。尽管露米纳斯不在,可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哥哥,都还在她的身边。
牛奶温热得刚刚好,放了一些鲜花和茶叶。而恰到好处的白砂糖中和了后者的苦涩,爱莎抿了一口,只觉得春天的花园被暖风吹进了胸膛。餐盘里还有些精致的点心,可爱莎没什么胃口。喝光了奶茶之后,就说自己已经饱了。
“这……咳咳,这是哪?”
侍女已经将层层叠叠的轻纱床幔掀开绑好,爱莎左右看了看,并不是记忆中任何一个熟悉的环境。
“是爸爸妈妈新买的别墅!”西伊斯扑上来,抱住了爱莎,“你已经昏迷好多天了,爸爸妈妈担心你,就顺手在都城买了套房子。你们学校的同学是不是欺负你了?都有谁?哥哥去帮你报仇!”
西伊斯还不是爱莎记忆中那个成熟的太子,他挥了挥拳头,却被爱莎的母亲叫住了。
“别乱说话,西伊斯。”母亲的紫色眼睛眸光低沉,“是帝姬和神殿……没事的,爱莎。这些事情交给爸爸妈妈,你不用想太多,好好休息就可以了。这些误会我们会帮你澄清明白,不会让任何人冤枉你的。”
啊……
是啊,她只是埃米勒家族的小姐,不再是埃米勒帝国的公主了。埃米勒家族甚至不是顶层贵族,只是莱芙家麾下众多从属家族之一。
如今坐在她原本位置上的人,是投靠了恶魔的星缇纱·绯歌丽塔·贝亚斯特。一切似乎倒转回她刚刚成为埃米勒家的孩子的时候,可这一次她没有——哪怕是仅仅和恶魔对等的力量。
这一世的家人似乎也很是信任神殿,想到被关押被扣上罪名时的恐惧,爱莎轻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说出一切的时候。
爱莎想要让父母帮自己提交休学申请,可根据当年圣女的口谕,每个贵族家族必须有人在皇家魔法学院就读——除非家族死得跟当年皇室青黄不接,只剩下一个必须去继承皇位的薇丽娅帝姬一样。哥哥西伊斯要继承家业,眼下粮食连年涨价,南北运粮商路的西线正经营得红火,他要跟着学习家主应该做的一切,走不开。
至于让旁支的小姐和少爷来顶班就更是不可能,在都城就读皇家魔法学院,是穿着平常只有玄鸟血脉能穿的黑天色校服,在圣女的羽翼下聆听教诲。
在这个国家,对于贵族家庭孩子的声誉、人脉和影响力而言,这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助力。
“爱莎,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得的。”母亲抓着她的手,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放心,爸爸妈妈会帮你扫清障碍,你只要放心享受你应该拥有的一切就好了,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先放弃了自己应该有的东西。”
“……好的,妈妈。”
爱莎的嗓子还是有些沙哑,不过幸好,父母和哥哥带来的礼物冲散了她身上的压力。漂亮的裙子、崭新的魔杖,还有整套的首饰,各种各样的礼物装在盒子里,几乎堆满了一个小房间。可惜她受了惊吓身体还没有大好,只拆了小半,就已经累的不行。
“爱莎!来试试我给你挑的衣服!”伊西斯拿起两套款式差不多的裙子——他的膝盖上还放着好几条,“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所以就把最流行的全部都让人做出来了!你看看,我觉得这个颜色超级衬你!”
确实很衬她。
这一世的爱莎五官骨相和前世差不太多,硬要说的话大抵是眉眼更深邃鼻梁更高挺。她的长发还是歌秋罗北方人中极其罕见的白色,比起前世的银蓝色头发,现在她泛着柔和蓝光的白发没了那点“灰”的成分,更显得纯净可爱。她也有一双象征着魔法师身份的“冰海眼”,闪烁着绚烂火彩的双眸浅蓝晶莹,晶莹的火彩里还夹杂着阳光洒落大海似的璀璨金色碎光。
哥哥选的裙子是以海蓝色为主体的,配了些浅蓝色的绣花,还有金质的配饰。腰带是裙带菜般弯卷的浅蓝丝带,边缘缝着昂贵的手编蕾丝,像是海浪绽放在她纤细的腰间。
一条裙子上半身是前世阿什利小姐常穿的那种垂坠宽荷叶边领子无袖裙,垂下来的荷叶边直接盖住了胸膛。第二条是经典的小灯笼袖立领裙,领子上别着丝带领花——是中间坠着幽蓝色魔晶的蝴蝶结。第三条的裙摆是很新颖的花苞样式,第四条……
“好累……!”
爱莎一屁股坐在地上——侍女早已帮她垫好坐垫——她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不快早已完全被家人的爱意冲散。
“哦,对了。”爱莎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打算旁敲侧击些东西——她来到这里之前的预知梦并不清晰,这具身体里的记忆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碎片化。例如帝姬的那套奇怪衣服她就完全没有印象,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爱莎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帝姬和萝丝……萝丝小姐之前穿了很奇怪的裙子,在舞会上……你们知道那是哪位设计师的手笔吗?”
“……嗯?”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妈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没事吧……爱莎?你还好吗?”
“我没事呀,妈妈,怎……怎么了?”
“那是帝姬殿下去年就推出来的服装呀,据说入学舞会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种……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蒸汽朋克。你应该见过的呀?”
“是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哥哥颇为担心地看着她,“之前你还写信说过在衣服上坠那些没轮辐的轮毂似的东西很奇怪呢……”
“哦……可能是我太累了,我想起来了。”爱莎低着头,假装自己发烧似的头晕目眩,“我再上床休息一会儿吧,妈妈,我想听故事,你可以给我念吗?”
“好,快去吧。”
总会有办法的——她这样告诉自己。记忆中帝姬是在她十八岁时正式投靠恶魔、被废位成为奴隶之后还不死心地掀起内战的,从现在算起还有五年。而且到时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来面对恶魔,她的家人,还有其他的贵族们,都会站在她的身边的。
是的,恶魔或许可以夺走很多东西,她的外貌,她第一世家人们给予她的一切。可有一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拿不走的,那就是以真心换真心的能力。
萝丝,阿什利,阿尔森,他们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和她产生友谊的。即使这一世她不再是公主,也不必担心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
一时之间慌了神,可幸好家人的爱让她缓过劲来。午后的阳光在纱幔的遮掩下变得柔和,躺在云朵般软和的大床上,爱莎感觉自己像是躲进了安全的水域。在母亲温柔的声音和没有听过的歌秋罗童话里,她安心地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