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真有形状,那渡口一定是它最柔软的折痕。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河面便浮起一层薄如蝉翼的水雾。木船桨声轻晃,惊醒了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白鹭。渡口老槐树下,新来了一个穿月白长裙的女子。她怀抱着一摞泛黄的信件,裙角沾满晨露,却依旧在风中站得笔直。
“小姑娘,渡船要半个时辰后才来。”摆渡老人扯着嗓子喊,竹篙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细的潮痕。
女子抬眸时,眉间竟坠着颗血色的朱砂痣,像是旧照片上洇开的墨点。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对着晨光端详良久:“先生可认得这东西?听闻渡口曾发生过一场……恩怨。”
老人的烟袋突然抖落一截灰,渡口石阶上斑驳的青苔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老人咳出一口锈迹斑斑的痰,声音沉得像是被潮水浸泡过的木桩,“姑娘既来了,就随船去上游瞧瞧吧。有些故事,只有泥沙记得最清楚。”
木船晃晃悠悠驶向对岸,船尾拖出的波纹里,倒映出半张模糊的容颜。水鸟掠过的地方,河面突然泛起涟漪,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水底睁开。
渡口的水波总在讲述未完的故事,而旁听者注定会被卷入漩涡。
木船靠岸时,苏浅的裙摆上沾满水草。她顺着老人指的方向走向镇郊的河畔,踩着露水浸透的石板路,泥土的气息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渡口边散落的碎瓷片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是时光洒落的鳞片。
“姑娘,留心脚下。”老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竹篙敲在岸边,清脆得像敲响一口古老的钟,“那场绯闻的女主角,就是在这片泥滩上失了足。”
苏浅蹲下身,指尖触到嵌在淤泥里的青瓷酒盏残片。掌心突然传来异样的温热,那些残片竟在她触碰瞬间微微震颤。远处传来鸡鸣,她抬头时,渡口老槐树下的阴影里闪过一抹暗红色衣角。
她在河畔的废弃货栈里发现了一方褪色的手帕,绣着与玉佩纹样相同的蝶形纹。货栈角落堆满发霉的旧木箱,其中一个箱角钉着半截泛黄的信封,字迹隐约可辨—
“……此生若再回渡口,必是来赴约。望君抬首,那株槐树下终年有候。”
苏浅将手帕贴在信纸上比对时,纸张突然自动舒展,信末署名的墨迹竟在空气中晕染开来,化作一行娟秀小楷:“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像光的人。”
当夜,她在镇上唯一的杂货铺外听到传闻说
“旧年有个商贾之女总在渡口等情郎,可那男人早被官府抓走流放了。”
“听说小姐怀了孩子,坠河那天还攥着块玉佩不撒手。”
“玉佩背面刻着个‘宴’字,对吧?跟镇外那座空宅的匾额一模一样。”
苏浅攥紧手里的玉佩,发现背面的篆字竟与传说中的一模一样。而吊坠内侧,还藏着一行针刻小字:“若重逢,必在六月廿二。”
次日清晨,她来到镇外的荒宅。青藤缠绕的庭院深处,一口半涸的枯井旁散落着破碎的琉璃瓦。当她用玉佩触碰井沿时,水面突然泛起涟漪——倒影中竟浮现出一个穿着暗红衣裙的背影。
“终于来了。”那个声音带着锈迹斑斑的金属质感,“你身上的玉是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
渡口的晨雾又浓了,苏浅转身时,发现老人不知何时站在碎瓷片铺就的小径上,手里攥着半截折断的红绸——那正是她清晨在泥滩上触碰的暗红色衣角。
“有些故事藏得太久,连讲述者都会忘了自己也是局中人。”老人把烟袋插进河岸边的土里,泥沙里渗出一颗血红的珠子,在晨光中滴落河中,“记住了,六月廿二不是重逢日,是归还日。”
当渡口的潮声再次响起,有些故事终将在时光里归于平静。
六月廿二,暴雨如注。
苏浅站在渡口老槐树下,怀中的玉佩温热如初。她身后的渡船上,摆渡老人正将那半截红绸仔细包好,塞进渡口石阶下的泥沙里。雨水顺着玉佩的纹理滑落,滴在她攥紧的信纸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有些记忆该归还给河底了。”老人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可苏浅还是听见了那句低语,“姑娘,你该走了。”
当木船再次晃晃悠悠驶向对岸时,苏浅突然发现怀中的玉佩开始发出微弱的莹光。她低头的瞬间,泥滩上的碎瓷片突然自动拼合,组成一幅褪色的画卷——画中,穿着暗红衣裙的女子正将一块玉佩递给年轻的商贾,而那商贾的眉间,竟也有一颗朱砂痣。
“原来……我一直都是归还者。”苏浅轻声呢喃,任由雨水冲刷掉她眼眶里的泪。
渡口的雾气在暴雨中愈发浓重,木船划过水面时,河底的泥沙突然翻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信件、手帕、碎瓷片纷纷浮出水面,带着岁月的斑驳,在雨幕中组成一行清晰的字:
“有些爱,藏在时光的褶皱里;有些执念,终将在渡口被轻轻放下。”
当苏浅再次踏上对岸时,她怀里的玉佩突然碎裂成无数光点,化作满天飞舞的萤火虫。而渡口老槐树下的阴影里,那抹暗红色衣角再次一闪而过,最终融进雨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