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江边的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潮湿与温热。俞清羽坐在堤岸的石阶上，手中的啤酒罐已经空了第三个。他仰头将最后一口苦涩的液体灌入喉咙，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的动作像是在努力咽下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十七年，就换来这个结果？"他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捏扁了铝罐。高考成绩单就躺在他脚边的书包里，那上面的数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所有的骄傲和期待割得支离破碎。
江对岸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倒映在暗沉的水面上，被波浪打碎成无数闪烁的光点。俞清羽眯起眼睛，那些光点在他醉意朦胧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号，又像是他支离破碎的未来。
"再来一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老板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看他的眼神里混合着怜悯和嫌弃。
"小伙子，少喝点。"老人递给他第四罐啤酒时忍不住劝道。
俞清羽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他付完钱，转身时差点被自己的脚步绊倒。酒精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而模糊。他回到原来的位置，拉开拉环，泡沫溢出来沾湿了他的手指。
"清羽啊清羽，你到底算什么天才？"他对着江水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连个一本线都够不上，还谈什么音乐学院..."
音乐。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他的心脏。从小就被夸赞有绝对音感，钢琴十级，自学古筝，所有人都说他注定要吃这碗饭。可现在呢？连报考音乐学院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文化课差了整整二十分。
"骗子，都是骗子。"他又灌下一口酒，感觉眼眶发热。不是想哭，只是酒精和挫败感烧灼着他的神经。
夜渐深，江边的人越来越少。俞清羽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他应该回家了，父母一定在担心，但他不想面对他们失望的眼神。更不想面对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我一定能考上"的自己。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一阵清越的琴声穿透夜色，像一束光照进他混沌的意识。
俞清羽的身体僵住了。那声音...他听过，一定在哪里听过。不是现代乐器，而是...古琴？对，是古琴。但那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他记忆最深处打捞上来的珍宝，熟悉得让他心脏紧缩。
他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脚步踉跄却坚定。琴声引导着他沿着江岸向东走，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处僻静的平台。月光如水，洒在平台上那个抚琴的身影上。
那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身穿一件深灰色的...等等，那不是现代服装，而是...汉服？俞清羽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醉眼昏花。但老者的装束确实古朴，宽袍大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他盘腿而坐，面前一张古朴的七弦琴，十指在弦上翻飞，奏出那摄人心魄的旋律。
俞清羽站在树林边缘，不敢靠近，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但老者的琴声却突然一转，变成了更加激昂的曲调，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呼唤什么，寻找什么。
然后，毫无预兆地，俞清羽的视野开始扭曲。
他看见——不，不是看见，是记忆。突如其来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与自己有七分相似，跪坐在一间雅致的书房内，面前同样是一张古琴。窗外细雨霏霏，竹影婆娑。男子指尖轻抚琴弦，奏的正是此刻老者所弹的曲子。
"墨儿，此曲名为《长相思》，需以心抚之，而非以技。"记忆中的声音响起，俞清羽惊觉说话者正是眼前的老者，只是年轻了许多。
年轻男子——俞清羽知道他的名字叫俞墨——恭敬地低头："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场景变换。春日花园，落英缤纷。俞墨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对面是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的少女。少女背对着他，只露出半边侧脸，但那轮廓让俞清羽的心脏几乎停跳——如此熟悉，却又叫不出名字。
"昭姑娘..."俞墨的声音颤抖着，"在下...在下..."
少女转过身来，俞清羽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却在同一瞬间头痛欲裂。那面容与他梦中反复出现的模糊脸庞完美重合，但他就是想不起她是谁！
"啊！"俞清羽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琴声戛然而止。
"你终于来了。"老者的声音温和而沧桑。
俞清羽抬起头，发现老者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充满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怀念、欣慰、悲伤，还有...期待？
"您...您认识我？"俞清羽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拨动琴弦，发出一个清亮的音符。"你可识得此曲？"
俞清羽下意识地回答："《长相思》..."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他从未学过古琴，怎么会知道这曲子的名字？
老者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辰。"果然是你，墨儿。"
"墨儿？"俞清羽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却感到一种奇异的亲切，"我不明白..."
"坐吧。"老者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的石凳上，"我知道你现在满心疑惑。但首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俞清羽。"他回答，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姓氏与刚才记忆中的"俞墨"相同。
"清羽...清羽..."老者喃喃重复，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味，"好名字。清者，澄澈也；羽者，飞升也。看来你这一世，注定要挣脱前尘，振翅高飞。"
"前世？"俞清羽的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但头脑反而更加混乱，"您是说...那些画面是我的前世记忆？"
老者微微颔首，手指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一百二十年前，你是我的弟子俞墨，江南最有天赋的琴师。方才你所见的，便是你前世的记忆碎片。"
俞清羽想说这太荒谬了，但那些画面如此真实，那种熟悉感如此强烈，让他无法简单否定。更何况，那首曲子...
"为什么我会突然记起这些？"他问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老者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因为这首《长相思》，是你前世所作。当年你为心中所爱谱就此曲，却未能亲自弹给她听。此曲承载着你最深沉的情感，也锁住了你部分记忆。今日重逢，自然唤醒。"
"心中所爱..."俞清羽喃喃道，脑海中又闪过那位紫衣少女的侧脸，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她是谁？"
"沈将军之女，沈昭。"老者的眼神变得深邃，"你们两情相悦，却因门第之差无法相守。后来..."
老者突然停住，摇了摇头："有些事，需你自己慢慢想起。记忆如水，强求反失。"
俞清羽感到一阵失落，但同时又莫名安心。至少现在他知道，那些困扰他多年的梦境和既视感并非错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记忆碎片。
"您...您是我的师父？"他小心翼翼地问。
"前世是，今生..."老者抚须而笑，"或许只是引路人。我名柳无尘，这一世是个退休的历史教授，偶尔在江边抚琴自娱。没想到，竟真等到了你。"
"等我？"俞清羽瞪大了眼睛，"您知道我会来？"
柳无尘笑而不答，只是将古琴轻轻推向俞清羽："试试看？"
俞清羽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时，一股电流般的感觉从指尖直窜向心脏。他的手指仿佛有自己的记忆，自然而然地落在正确的位置，轻轻一拨——
清越的琴音在夜色中荡漾开来，与江水的轻响交织在一起。俞清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这美妙的声音竟出自自己之手。
"肌肉记忆。"柳无尘满意地点头，"即使转世轮回，某些东西也会刻在灵魂深处。比如音乐，比如..."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爱。"
俞清羽的心跳加速了："沈昭...她也转世了吗？"
月光下，柳无尘的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芒："这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了，不是吗？"
江风突然变得强烈，吹乱了俞清羽的头发，也吹散了他最后的醉意。他低头看着古琴，又抬头望向远处城市的灯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关于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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