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春。
京城朱雀大街上,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缓缓驶向皇城。今日是三年一度的选秀大典,各府贵女皆盛装出席,期盼能得皇家青睐。
宁清越掀开马车帘子一角,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外面的景象。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的云锦宫装,腰间系着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发间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步摇,衬得她肤如凝脂,明眸皓齿。
"小姐,快把帘子放下,让人瞧见了不好。"身旁的丫鬟碧桃小声提醒。
"怕什么?"宁清越撇撇嘴,"这选秀不过是走个过场,父亲早打点好了,我必是要入宫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放下了帘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枚玉佩。那是她偷偷从父亲书房拿出来的,上面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小字,背面是一个"睿"字。
睿王——当今圣上的第七子,年方二十,尚未婚配。父亲宁尚书早已暗中投靠睿王一派,此次送她入宫选秀,不过是为了日后能将她许给睿王做侧妃。
"政治联姻..."宁清越在心里冷笑。她才十六岁,就要成为父亲仕途上的棋子。
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宁清越再次掀开帘子。
只见前方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被侍卫拦下,一个穿着素淡的少女正站在车旁,手中捧着名帖向侍卫解释着什么。
"那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穿得如此寒酸?"碧桃好奇地问。
宁清越眯起眼睛打量那少女。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绣竹叶纹的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钗,却掩不住通身清冷的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系着的一条红色丝绦,在一片素淡中格外醒目。
"楚家的马车也敢来参选?"前方传来一声讥笑,"楚大人去年才因贪墨被流放,女儿倒有脸来选秀?"
宁清越心头一震。楚家——曾经的兵部尚书楚怀远,去年因一桩军饷贪墨案被革职流放,家产抄没。没想到他女儿竟还在选秀名单上。
那楚家女面对嘲讽,只是微微低头,声音平静:"家父之罪,明微不敢辩驳。然选秀名册上确有楚氏之名,还望侍卫大哥通融。"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卑不亢。
宁清越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丝异样。她忽然推开车门,跳下马车。
"小姐!"碧桃惊呼。
宁清越提着裙摆走到那侍卫面前,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塞过去:"这位姐姐说得对,名册上有名就该放行。这大热天的,何必为难人?"
侍卫见是尚书府千金,又得了好处,立刻换了笑脸:"宁小姐说得是,小的这就放行。"
楚明微抬头看了宁清越一眼,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行礼:"多谢宁小姐相助。"
"举手之劳。"宁清越摆摆手,忽然注意到楚明微腰间红绦上绣着一个小小的"冤"字,不禁一怔。
楚明微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迅速用衣袖遮住了那红绦,再次行礼后转身上了马车。
宁清越回到自己车上,心头疑惑更甚。那"冤"字是什么意思?难道楚家案子另有隐情?
"小姐何必管那罪臣之女的事?"碧桃小声道,"听说她母亲早逝,如今寄养在舅父家,能来选秀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宁清越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前方那辆青布马车,若有所思。
选秀在紫宸殿前的广场举行。数百名秀女按家世排列,宁清越作为尚书之女,自然站在前排。她环顾四周,在队伍末尾找到了楚明微的身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选秀正式开始。
秀女们五人一组上前行礼,由皇后和几位妃嫔挑选。宁清越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个个名字被叫到,直到——
"楚明微。"
那个素衣少女缓步上前,行礼的姿势标准得无可挑剔。宁清越注意到她始终低着头,不露半点锋芒。
"这不是楚怀远的女儿吗?"一个妃嫔皱眉道,"怎么还在选秀名单上?"
皇后沉吟片刻:"楚家虽获罪,但楚明微母亲是先帝御赐的淑人,按例其女仍有资格参选。"
"可这..."
"抬起头来。"皇后忽然道。
楚明微缓缓抬头,阳光照在她清丽的面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让宁清越心头又是一动。
"倒是个美人胚子。"皇后点点头,"留牌子吧。"
宁清越惊讶地睁大眼睛。罪臣之女竟能通过初选?她忽然想起那个绣着"冤"字的红绦,心中疑云更甚。
轮到宁清越上前时,她刻意表现得不那么规矩——行礼时故意慢了半拍,回答问话时声音略大。她本以为这样会被筛下去,没想到皇后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
"宁尚书的千金果然活泼可人,留牌子。"
宁清越暗自咬牙。果然如父亲所说,这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初选结束,留下的秀女被安排在储秀宫学习宫中礼仪,一个月后再行复选。
宁清越分到了东偏殿的兰香阁,而她在入住当天就发现,楚明微竟住在隔壁的梅雪轩。
"真是冤家路窄。"宁清越嘟囔着,却忍不住透过窗棂望向隔壁。只见楚明微正独自整理着简单的行装,动作一丝不苟。
次日清晨,教习嬷嬷便开始严厉地教导秀女们宫廷礼仪。宁清越故意学得漫不经心,时不时弄出点小差错,惹得嬷嬷频频瞪眼。
"宁小姐,请您认真些!"嬷嬷终于忍不住呵斥,"在宫中失仪可是大罪!"
宁清越正要反驳,忽然瞥见楚明微投来的目光。那眼神中竟带着一丝...担忧?
"我自会注意。"宁清越不情不愿地应道。
午休时分,宁清越在御花园闲逛,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低语声。她好奇地靠近,发现是楚明微和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在说话。
"...小姐千万小心,宫中耳目众多。"宫女低声道,"老爷的案子..."
"我明白。"楚明微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多了一丝坚定,"父亲蒙冤,我必要查清真相。这红绦系着楚家满门的冤屈,一日不洗,一日不解。"
宁清越心头一震,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
"谁?"楚明微警觉地转身。
宁清越干脆走出来:"是我。"
楚明微脸色微变,那宫女匆匆退下。
"你都听到了?"楚明微直视宁清越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红绦。
宁清越点头:"听到了一些。"她顿了顿,"你父亲...是冤枉的?"
楚明微沉默良久,终于轻声道:"宁小姐今日在嬷嬷面前太过张扬了。宫中不比府上,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您身份尊贵,更该谨言慎行才是。"
这答非所问让宁清越一愣,随即失笑:"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父亲是当朝尚书,我怕什么?"
"正因如此,才更危险。"楚明微声音极轻,"树大招风。"
宁清越正要反驳,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楚明微迅速后退一步,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宁小姐原来在这里。"来的是教习嬷嬷,"贵妃娘娘传召,请随奴婢来。"
宁清越心头一紧。贵妃林氏是睿王的生母,此时召见,必与父亲安排有关。
她看了楚明微一眼,后者微微摇头,眼神中满是警告。
贵妃的昭阳宫金碧辉煌。宁清越跪在殿中,能感觉到贵妃审视的目光。
"起来吧。"贵妃声音慵懒,"宁尚书多次提起你,果然生得标致。"
"谢娘娘夸奖。"宁清越低着头,心中警铃大作。
"本宫听闻你在教习时不太认真?"贵妃忽然话锋一转。
宁清越心跳加速:"臣女愚钝,学得慢了些..."
"是吗?"贵妃轻笑,"还是说,宁小姐不愿入宫?"
这直白的问话让宁清越措手不及。她抬头对上贵妃锐利的目光,一时语塞。
"本宫最讨厌被人算计。"贵妃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宁尚书与睿王走得近,打的什么主意,本宫一清二楚。"
宁清越背脊发凉。她忽然明白楚明微的警告有多重要——在这深宫中,她的一举一动确实都在他人眼中。
"臣女不敢。"她深深伏地。
"罢了。"贵妃忽然又笑了,"你且记住,在这宫里,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退下吧。"
宁清越退出昭阳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刚转过回廊,就被一只手拉到了假山后。
"你——"她定睛一看,竟是楚明微。
"贵妃说了什么?"楚明微急切地问,眼中是真实的关切。
宁清越惊讶于她的胆大,更惊讶于自己竟如实相告:"她知道我父亲和睿王的事,警告我要安分。"
楚明微松了口气:"还好,只是警告。以后千万小心。"
"你为何帮我?"宁清越忍不住问。
楚明微沉默片刻:"早上的事...还请宁小姐保密。"
"你父亲真是冤枉的?"
楚明微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军饷贪墨案证据确凿,但那些证据...是伪造的。父亲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宁清越看着她腰间的红绦,忽然明白了那代表什么——那是无声的抗议,是永不放弃的申诉。
"我会保密。"她郑重承诺,"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教我宫中生存之道。"宁清越苦笑,"看来我确实太天真了。"
楚明微怔了怔,随即轻轻点头。
复选前一日,秀女们要进行才艺展示。宁清越选了琴艺,却故意弹错几个音。正当她暗自得意时,忽然看到席间贵妃冷厉的目光和皇后若有所思的表情。
回到座位后,楚明微低声道:"宁小姐太刻意了。宫中贵人何等眼力,怎会看不出你的把戏?"
宁清越心头一紧:"那怎么办?"
"明日复选,你务必表现完美。"楚明微严肃地说,"否则不仅是你,连宁大人也会受牵连。"
宁清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原以为选不上就能回家,却不知宫中规矩森严,故意落选等同抗旨。
"可我..."她咬了咬唇。
"今晚我来教你。"楚明微轻声道。
夜深人静时,楚明微果然悄悄来到兰香阁。她耐心地纠正宁清越的每一个动作,从行礼到答话,事无巨细。
"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宁清越好奇地问。
楚明微手中动作一顿:"我十二岁起就随母亲出入宫廷,母亲...曾是先帝最信任的女官。"
宁清越想起传闻说楚明微母亲死得蹊跷,不禁心中一颤。
"好了,再练一遍行礼。"楚明微转移话题。
两人练到东方泛白,宁清越终于掌握了所有礼仪要点。她累得直接倒在榻上,楚明微也靠在桌边小憩。
晨光透过窗纱,宁清越睁开眼,发现楚明微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发呆。阳光为她清瘦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显得格外脆弱又坚韧。
宁清越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比自己强大得多。
复选当日,宁清越完美地展示了所有礼仪,连最严厉的嬷嬷也挑不出错。轮到楚明微时,她表演了一段剑舞,柔中带刚,惊艳全场。
"没想到楚家女有如此才艺。"皇后赞叹道。
最终名单公布,宁清越和楚明微双双入选。宁清越被封为七品才人,居流云轩;楚明微则封为最低的九品选侍,却被意外地分到了与宁清越同一宫苑。
"这是怎么回事?"宁清越私下问负责分配的嬷嬷。
嬷嬷低声道:"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她说...让宁才人好好'照看'楚选侍。"
宁清越心头一沉。这分明是警告——贵妃知道她们走得近,故意将楚明微放在她身边,既是一种监视,也是一种牵制。
搬入流云轩那日,宁清越站在院中,看着宫人将楚明微那点寒酸的行李搬入西厢房。楚明微站在一旁,腰间的红绦在风中轻轻飘动。
"看来我们要做邻居了。"宁清越走过去,故作轻松地说。
楚明微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宁才人不怕被我连累?"
"怕什么?"宁清越昂起头,"我父亲是当朝尚书,贵妃不敢拿我怎样。"
楚明微摇摇头:"在这深宫里,身份地位都是虚的。唯有..."她顿了顿,"算了,日后宁才人自会明白。"
"别叫我宁才人,听着别扭。"宁清越撇嘴,"叫我清越吧。"
楚明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声道:"好,清越。"
几日后,宫中传来消息,睿王即将回京。宁清越知道,父亲安排的政治联姻即将开始。她站在窗前发呆,忽然看到楚明微在院中练字,那专注的侧脸让她莫名心安。
"明微。"她走出去,"教我写字吧。"
楚明微抬头,阳光在她眼中流转:"好。"
风吹过庭院,两缕青丝交织在一起,一如她们已然纠缠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