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薄薄的白雾,像窗外的云层一样无力弥散,被磨旧的蓝灰毛线纤维轻易地蹭开。屏幕上顽固跳跃的字块再一次清晰得刺眼——张真源刻薄的构图点评,严浩翔冷硬得像军用简令的生存指南,贺峻霖的咋呼和颜文字,宋亚轩语音条后面的小骷髅头,丁程鑫语无伦次的护短……每一寸都在尖叫,都在把那个刚被拖离根的树桩的心跳,拽回喧嚣混乱的现实漩涡中央。
太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愤怒的蜜蜂在撞击着颅骨内壁。手几乎是痉挛着猛地将那黑色的小机器反扣过来。
“啪嗒。”
硬塑料外壳沉闷地敲击在覆着厚绒布纹的椅套上,仅存的那一点幽光被彻底摁灭了。连同那七个不断跳跃的名字、刷屏的@符号、夸张的表情包、还有严浩翔末尾那个突兀又格格不入的墨镜脸,一起被强行塞进了绝对黑暗的口袋里。
世界骤然安静了……只余下机舱永恒的低频嗡鸣,如同沉重的叹息。
头重重地后仰,后脑勺砸在冰冷的塑料头枕弧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颧骨连着眼眶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酸胀,比刚才猛烈呛咳的后劲更凶悍,一路冲上鼻梁骨,撞得眼前金星乱迸。喉咙深处那股烧灼感更加肆虐,像吞了块烧红的炭。他死死咬住后槽牙,齿根在持续的重力压迫下发出咯咯的轻响。视线低垂着,固执地黏在脚下那片窄小的空间,深蓝色的椅套纹路在视线的边缘扭曲、模糊。
不能看窗外。那里是吞噬一切的灰白巨兽,能轻易将人拖进无底的虚空。更不能低下头,那沉甸甸挂在腿弯旁的背包,此刻重若千钧——里面有东西,八块冰冷又固执的烙印,隔着厚实的帆布,正用它们的硬度和棱角,一下、一下地戳着他麻木的神经末梢。
一股无可抗拒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让抬起眼皮都变成一种酷刑。睡意夹杂着酸涩的咸腥感,排山倒海般涌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盖住那片让他心神俱裂的光影。
……
时间如同被稀释的胶水,在无垠的云层之上缓慢而粘稠地流淌。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细微但令人心悸的刮擦声贴着耳膜响了起来。
窸窸窣窣……嘶……嘶啦……
不是引擎,也不是气流。近在咫尺。是从他自己腿上传来的动静。轻,但不容忽视。
那声音像是带着倒刺的钩子,一下下刮着他的睡意。刘耀文猛地一个激灵,强行撕开了沉甸甸的眼皮。意识像是沉入深水后挣扎着破开冰面,带着冰冷刺骨的茫然和窒息感。
视线从模糊到聚焦的几秒,漫长得如同跋涉千里。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腿上背包深蓝色帆布表面出现的一道新鲜的、深色的湿痕。那湿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晕开,边缘洇进布料纤维里,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几分。
一滴……又一滴……
温热的液体,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正顺着背包侧面一个不经意敞开的小缝隙——很可能是刚才猛力撞落时被撑开的——无声地坠落,稳稳地砸在下面另一层覆着绒毛的、颜色更深些的储物袋上。
那是……?
刘耀文僵住了。迟钝的大脑缓慢地回溯着最后的意识——反扣的手机……死死压着的背包拉链缝隙……低头……
不是幻觉。
是自己脸上流下的东西。混着残余的呛意和无法排遣的酸楚,沿着皮肤滚烫的轨迹,最终失控地离开了边界。
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脊椎攀升,汗毛倒竖。几乎是生理性的本能反应,他猛地抬手去擦下颌和脖颈交接的湿热处。掌腹果然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润。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指腹沾着一点晶莹的液体,在机舱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分外醒目。
更可怕的是视线往下移——
那个被他搁在脚边、拉链缝隙悄然敞开的背包深处,似乎有几块红色的东西,表面反着光。油亮亮的。红色的贴纸标签……
那几罐辣椒酱!
刚才坠落的力量,背包扭曲的角度,再加上刚才他蜷缩身体时无意识给背包额外的压力……
刘耀文的呼吸瞬间窒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涌向心脏,然后又猛地倒灌回四肢,指间冰凉一片。他像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腾”地一下从座椅里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股小风。
再也顾不上什么动静大小,也顾不上去抹脸上的狼狈。他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迫,一把拽过沉甸甸的背包,粗暴地完全拉开主隔层的拉链,动作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生硬笨拙。
他胡乱地扒拉开上面层叠的衣物、硬壳的笔记本,像个掘金者不顾一切地想要翻找出深藏的宝藏——或者恐慌的源头。
几个方形玻璃罐暴露在冷白阅读灯的光线下。它们横七竖八地挤在隔层底部、甚至滑到了夹缝里。油亮亮、红通通的贴纸表面,此刻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反光的……液体。粘稠的,透明的,像一层粘滑的油膜,均匀地附着在玻璃和标签纸上,让那红色显得更加妖异刺眼。
不止是油。
刘耀文颤抖着手指,小心地捏起其中一罐的金属瓶盖边缘(不敢碰中间的纸签)——冰冷的玻璃触感异常清晰。他凑近了看,几乎是鼻尖都要贴到那黏腻的罐壁上。
罐壁上那层油滑液体之下,红色标签纸的一角,那张他无比熟悉的亮黄色便签纸的边缘……竟然也湿了一块!
宋亚轩那轻飘飘却又无比清晰的笔迹—— “宋亚轩说这牌子辣度最适合你”——下面那几个字迹的边缘,墨水被晕开了,洇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深色水痕,旁边那个憨态可掬的猪头简笔画也透出了一点湿印。像是被什么浸染过,又像是吸饱了水汽。
是泪?刚才失控地顺着拉链缝隙滴落进去的东西?
这个念头像根带着冰渣的尖刺,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了刘耀文的心底最深处。比他刚才的呛咳、失重、引擎的轰鸣加在一起还要致命。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腑,激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不只是呛咳,更像是要把胸腔里翻搅着的所有冰冷、滚烫、无法言说的粘稠东西都硬生生地咳出来。
每一次急促的吸气,喉咙口都尝到一丝令人作呕的咸腥铁锈味。
他蜷缩在座位上,脊背紧紧地弓起,额头抵着前排冰冷的椅背塑料,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的震动让背包从他微颤的膝盖上再次滑落,“咚”一声砸在狭小的座位空间地上。
这一次,他没去捡。
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