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下雨了。“五一”长假的最后一天,苏雪起床的时候听到了淅沥淅沥声,他撩起窗帘,看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溅开朵朵透明的水花,远处朦朦胧胧,隐在水雾里。
“下雨了。”餐桌前苏雪和赵飞燕打招呼。
“是啊,北京很少这个时候下雨。”
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赵飞燕提起了找模特教练的事:“小雪,明天是不是开学了?”看见苏雪点头,“那下午我带你去跟模特教练见个面吧,怕你开学忙。”
苏雪心里一紧,低下头去:“飞燕姐,还是算了吧……”
“咦?怎么了小雪?”
“我不想当模特。”这次苏雪说的比较坚决,他想尽量坦诚地面对赵飞燕,所以抬起头来迎着她的目光,却被她眼里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失望刺到了。
“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赵飞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语气,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点失落,“姐姐还想着你能帮到我呢。”
“对不起……”
“傻孩子,道什么歉呀,呵呵。”赵飞燕伸过手来,轻拍他的手背安慰,和往日的她作风有些不同。
苏雪心里闪过感动:“我——”他酝酿了下情绪,勇敢地说出口了,“我的身体虽然变成女孩了,可我心里还当自己是男孩,我……我还想着……”有点哽咽,“我还想着有一天能变回男孩去……所以,所以……”
突然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赵飞燕绕过餐桌,手放在苏雪肩上,抽了餐巾纸递给他,柔声安慰:“好了,不说了,不说话……我明白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两分钟后,悲伤潮退,苏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飞燕姐,谢谢你能理解。”
赵飞燕笑了下,亲昵地捏了捏苏雪的脸颊:“就是有点可惜,你这么好的条件~”
苏雪脸红了。
说话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拨开朦胧的雨帘出现在别墅前,停下了。透过落地玻璃,苏雪看到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白色衬衣、系深色领带的中年男子。突然觉察到身边的赵飞燕有些异样,苏雪侧仰起头,发现她正盯着那个男子,脸上现出厌恶的神色,眼神又有些慌乱。
“小雪你继续吃饭,有人来找我了。”交代了句,赵飞燕匆匆迎出大门。
虽然不想窥看赵飞燕的隐私,可落地玻璃窗将一切暴露在苏雪眼前。他看到那个男的先是带着笑容说话,赵飞燕则脸若冰霜,双手抱在胸前;然后那个男的有点尴尬,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个文件袋,要往赵飞燕手里塞,被赵飞燕一下子打落在地上;那个男的又把文件袋捡起,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东西让赵飞燕看,还在解释着什么;赵飞燕突然伸出手,指着那个男人的脸大声呵斥,抢过男人手里拿的东西,一把撒到雨中;苏雪看到内中有个闪闪亮亮的,很像是光盘。
那个男的碰了一鼻子灰,怏怏离去,在上车前回瞥了下,视线扫过,碰上了苏雪的目光。他这才发现屋里有个陌生的男子,他扶着车门不动了,一直盯着苏雪看,眼神渐渐在变,先是带点嘲弄,后来放出阴冷的光。直到赵飞燕再次呵斥,他才收回目光,抛下句什么话后驾了车扬长而去。
那男人走了,赵飞燕却没有直接回屋,而是冲进雨中,把刚才被她抛散一地的东西拣起来,能撕的撕,能掰的掰,全都弄碎弄烂,还恨恨地辗了几脚。
她又回门廊下站了会儿,伸手抹了几次脸上的雨水,情绪稳定了些,这才推开大门进到屋里。
苏雪迎上前,默默地递给她一条毛巾,她说了声“谢谢”,嘴唇在颤抖。
“没什么,一个我特别讨厌的人,竟敢骚扰到家里来了。”察觉到苏雪的担心,她稍作解释,嘴唇还在颤抖,眼神四顾,走到吧台边摸出包烟,点了一根。
苏雪给她递过烟灰缸,捕捉到了她闪躲的目光——又是那种叫人心痛的孤单和绝望!
“我没事,小雪,你去书房玩会儿电脑吧。”她还在努力保持平静,不想在苏雪面前失态。
苏雪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选择离开,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他还没有转身,赵飞燕突然掐灭了手中的烟,颤颤地唤了声“小雪”,扑上来紧紧搂住他,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的唇。
在吻得最炽烈的时候,她的眼泪打湿了苏雪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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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上海,梅雨季来临前的和煦春guang。
忙了一个多礼拜,酒吧装修的基本框架出来了,一拨工人离开,另一拨工人接手,中间有一天的空档。难得的休息,陈岑回酒店美美地睡了个懒觉,九点多用早餐的时候,接到罗大为的电话,邀请她去外滩转转,她欣然同意。
两人约在酒吧工地碰面,陈岑这才知道,“新天地”其实离外滩不远。他们打车向东,穿出延安东路,一眼就望见了黄浦江。然后下车步行,沿着滨江大道漫步向北。一边是外滩或雍容华贵或雄浑刚健、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群,一边是空远开阔、波光粼粼的黄埔江,各种船只在江面上缓缓滑过,水鸟盘旋,清爽的江风带来隐约的波浪拍岸的涛声。人类的建筑智慧在这里得到自然的映衬和包容,叫人怦然心动,虽然是游人如织的周日,陈岑还是迅速地沉醉其中。
他们最后在外滩情人墙一带停下脚步。黄埔江在这里弯作新月,怀抱着的对面就是“东方明珠”电视塔,北边不远有钢珩架结构的外白渡桥,著名的苏州河穿过桥下与黄浦江汇合。蓝天白云下,“东方明珠”熠熠生光,屹立高耸,边上还有同样高耸入云、仿佛竹笋节节升的金茂大厦,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许多人都在拍照留念,罗大为也从包里拿出相机,看来是早有准备。他先给陈岑单独照了几张,也让陈岑给自己拍了几张,又拉了路人帮忙,拍了两人的合影。
又流连了段时间,两人找了家露天的咖啡馆,边休息边聊天。一开始是交流对外滩的观感,不过很快就回到工作上来。
“陈岑你真厉害,”罗大为语气挺真诚,“独当一面。飞燕姐每次打电话过来,都是叫我全力协助你。她非常信任你,说不定以后上海的业务都会让你来挑头。”
“哪有啦,呵呵,”陈岑有点不好意思,“你要不帮忙,我就是无头苍蝇。再说,等酒吧装修好了,我还是回北京去。”
“是嘛。”罗大为有点诧异,“为什么?在上海发展不是挺好吗?”
陈岑笑了笑,没有回答,垂下眼帘注视手中的咖啡杯。过了会儿,她转移话题。
“对了大为,飞燕姐回北京到底忙什么呀?”
“哦,我也是听说的,公司准备开展新的业务,要签一批模特,最近好像在选人,伍哥他们忙得昏天黑地。”
“原来是这样。”陈岑被点醒了,她记起来飞燕姐找苏雪试镜的事。还以为是个人性质的,没想到是公司正式的业务活动。不知道结果怎样,小雪上镜会是什么造型呢?对了,最近太忙都没怎么跟他联系了,那他为什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呢……
陈岑想心事的时候,罗大为深深地注视了她几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看了下表,已经12点了。“走吧陈岑,找家饭馆我请你吃一顿,吃完饭我陪你去逛南京路。”
“好呀,呵呵,”陈岑笑得灿烂,“正好要给我妹妹买些衣服。不过中饭该我请你,一来谢谢你在工作上的支持,二来下午还要请你当搬运工呢。”
罗大为脸上也是笑容满满:“陈岑你说错了,能当你的助手和跟班是我的荣幸,这是花钱也买不到的机会。”
陈岑被说得脸红了。是的,男人一旦放下架子主动讨好女人,女人基本上很难招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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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苏雪看着外边天空渐渐清朗,想出门走走。
赵飞燕去了公司,她给苏雪的吻来得太突兀,可能她自己也不知如何面对,所以借故走了。
苏雪换衣服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按了接通键。
“喂,是小雪吗?”电话那头粗粗的嗓音听起来很熟悉。
“是……是我……”苏雪犹犹豫豫。
“我是你大哥!没听出来啊?”
啊,竟然是哥哥打来的,苏雪吃了一惊,换用方言叫了声:“阿哥——”
“你现在在哪儿呢?我的船靠在天津港,正在卸货,爸妈叫我来看看你,我坐火车,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北京站。你告诉我下了火车怎么坐车,我去找你。”
“哦,好的,那个,你下了火车就……”苏雪跟哥哥描述了下,把碰面地点约在了学校南门口。
挂了电话,苏雪的心神有些激荡,对于哥哥的到来,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的这个亲哥比他大六岁,是开远洋轮船的,从上海海运学院毕业后工作已经有几年,快升大副了。性格跟苏雪完全不同,脾气很爆,说话做事都很利索。苏雪小时候经常对着父母撒娇、又爱哭,他看不惯就会呵斥,对苏雪很严厉。虽然随着苏雪年龄渐长,兄弟俩的关系有所改善,但从小留下的印象深刻,苏雪对这个哥哥是又敬又怕,并不亲近。
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苏雪又多了重紧张,赶紧换上男孩气十足的外套,头发也用摩丝重新打理了下,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还做了几个使面部线条硬朗些的表情,这才忐忑地出门,坐车赶回学校。
在南门口的公车站等了大约一刻钟,苏雪就见到了他哥。
“嗨,小雪!”他哥眼神锐利,车没停稳就看到站台上的苏雪,边下车边打招呼。
苏雪迎了上去,用方言叫了一声“阿哥”,声音有点怯。
他哥上来拍拍苏雪的肩膀:“快一年不见了吧,小雪你样子变了不少,我差点没认出来。”
“哥你样子也变了。”
“呵呵,是没看过我穿这么齐整吧?”他的板寸头梳得干净发亮,身上西装笔挺,衬衣是全新的,还打了领带,他边说话边松领带结,“我从天津出发前刚参加了公司的一艘新船出港仪式,时间紧张,没来得及换衣服。”
“走,先找个餐馆吃饭,小雪你熟悉地方,带路。”
吃饭的时候,哥俩渐渐聊得熟络。哥哥跟苏雪说了他在外边航海的见闻,说到有趣的,他笑得爽朗,苏雪的心情跟着好转;他又问了些苏雪在学校内的生活、学习和将来的打算,苏雪小心地一一作答,悄悄地观察,发现哥哥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变化,暗暗地舒了口气。
苏雪哥哥的船第二天就要离港,他已经买好下午返回天津的火车票,安排得十分紧张。吃完饭还有点时间,他哥让苏雪陪他在校园内转转,苏雪就带他进南门,拐到二校门一带。
“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校园内仍有不少参观的人,不管天空再次阴沉,二校门前拍照留念的人络绎不绝,闪光灯不断。
苏雪的哥哥嫌热闹,自己找路转,让他摸到了工字厅一带。这儿是学校招待访问学者和重要客人的地方,雨后翠绿水嫩的枝叶草地间,灰墙褐瓦的建筑隐约掩映,背后还有一圈人造的山石丘地,幽静可人。
两人停在路边的石凳前,他哥哥招呼着苏雪坐下,坐下后默默不语,神情有所变化。苏雪开始觉得头皮发紧。
“小雪,”
“嗯……”
“昨天船靠岸我跟家里通电话,爸妈说了你年前救人受伤的事,他们太关心你,让我一定要抽时间来看你。”
说话的时候大哥目光灼灼,苏雪一阵心虚,低下头去不敢面对。
“爸妈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小雪,你自己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哪里受伤,现在都好了没有?”
“哥……”叫了一声哥,苏雪突然有些哽咽,“我——”想到父母始终牵肠挂肚,而自己仍旧瞒着他们真相,一阵歉疚和心痛。
苏雪低着头悄悄抹眼睛,尽量稳定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沙哑着嗓音:“我没事了,哥,都过去了。”
“你怎么会跟学校外边的地痞流氓打架呢?真的是救人?别是骗爸妈的啊!”
苏雪苦涩地点点头:“是真的救人。”
“你也不是小孩了,一个人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啊,别让家里担心,知道不知道!父母年纪大了,多体谅一下他们,辛苦一辈子带大我们兄弟俩,不容易啊。”
“哥,我知道了……”
“哪里受伤了?让我看看。”他哥伸过手来。
“别了,不用了,”苏雪慌忙起身,退了一步,指了指自己身体,“就肩上和腿上受了刀伤,现在都好了,也没什么伤疤,真的没事。”
苏雪的哥哥没再坚持,只是摇了摇头:“还是刀伤!,小雪啊,以后遇到事情不要冲动啊,别逞强。学校这么大,什么都有,以后少出去,用功点念书,毕业了想办法出个国,这是正路。”
“嗯,知道了。”
苏雪的哥哥抬手看了看表:“我该走了,小雪。哦对了,差点忘了。”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掏出个信封递给苏雪。
苏雪已经从信封口看到里面是一沓钱,他伸手去推:“哥,我不要,我钱够花的。”
“拿着!跟我客气个什么。我半年半年地都在海上,也关照不到你,凡事你自己小心,多考虑考虑后果。”
哥哥虽然语气严厉,眼里却是关切和温情,苏雪也知道,哥哥从小就是这样,他真要是在外被人欺负了,哥哥一定会替他出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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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南门口的公车站,苏雪把哥哥送上了车。
信步往学校走的时候,苏雪心想:哥哥这次实际是替父母来看自己,别看他们在电话里显得轻松,其实心头一直牵挂着。又想到自己至今都瞒着父母身体变化的真相,心揪到了一起。该不该告诉他们,怎么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他们又会有什么反应呢……问题一个接一个紧紧缠来,愁肠郁结。
呼……苏雪长长地吐气,想缓解下情绪。已经走到南门口了,他抬头无意地扫了一眼门口的人。
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引起他的注意。
站住了仔细一看,没错,是沈慧娟。
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苏雪不认识的男生站在她面前,两个人正在说话,沈慧娟在微笑,是的,她在微笑,微红着脸。
避开他们吧,苏雪心想,脚步却迟迟没有挪动,目光定在那张笑脸上。她的脸上许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
接着,苏雪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那个男生,突然伸出双手将沈慧娟抱住,低下头,吻上了沈慧娟的嘴唇。
仿佛慢镜头般,男生缓缓凑过脸去,苏雪看得如此分明,沈慧娟先是有点退缩,接着却闭上了眼睛,跟他吻在一起。
嘴唇和嘴唇紧贴在一起……
心头刺痛!苏雪撒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