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人们发现京城的客栈里,刚及弱冠的少年沉静地倒在血泊中,一把浸透血液的长剑还停在他指间,那剑刃上仿佛还映着昨夜明月的清辉。
昨夜月亮还未悬起时,李衿阳抿了一口京城竹叶青。太烈了,酒水滑过齿间,刺激着舌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之前时常见戏中英雄好汉从容赴死,底下看客高声喝彩,此刻他也是想效仿一下,只是多年来喝不了酒的事实,打破了李衿阳的幻想。
他放下酒杯,咬了一口五仁月饼,还是京城的味道。
“还是不好吃……”他抱怨着。
他想起了故乡的月饼,皮薄馅足,松软香甜。可惜他和爹娘只尝过一次,巴掌大的月饼分成三份,爹娘把最大的那份留给他。
那时候,一家三口躺在渔船夹板上,烟波笼着静谧,漫无目的地漂在融化星辰的海面上,静静地凝视那一轮从海天一线生出的圆月,皎洁得令人忘却饥饿、寒冷和周身散不去的鱼腥。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从出生到十五岁的时候,他一直在那片深邃安静的海波上漂泊。他和爹娘一直以打鱼为生,爹娘经常描述他们的故乡,那是一片长有椰树的白色沙滩,盛夏孩子们会举着宽厚深绿的芭蕉叶撑伞玩。,土地从不是这座小岛似乎不属于大晋,又似乎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小到政府压根不愿意管。
不过对于李衿阳来说,土地不是故里,大海才是归属。
十五岁那年,一场风暴夺走了父亲。秋初时,当地政府要彻查偷渡者,官吏逼母女二人交出税钱。他们交不起,那些人就把娘拖走了。
临走前,娘不顾零散的发髻,残破的衣衫,抬起头挤出一丝笑,“阿阳,别等娘了,娘要去地上走一遭,还会回到海上的”
之后,李衿阳再也没有见到过娘,后来他才知道娘在县衙里被折磨致死,那些官员为了息事宁人,不让此事败露就把李衿阳打了一顿,然后把娘草草地埋在了一块乱葬岗。
娘再也没有回到那片承载着她的故事的海里。
离开那片清晨潮汐的大海,他参了军。连绵起伏的重霄山,波涛不息的洛湫河在眸中不断地萦绕回荡,他梦里还是那片海。
他在边境与姚远和部队里的兄弟们,晃过了几年“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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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铮铮如急雨破空,厮杀声马蹄声交杂着,血光滔天。安槐战场上,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李衿阳已经把学过的功夫尽数用上,到底难以阻挡来势汹汹的北凉军。
内衣被汗水和血液喂饱,他仰头,乌鸦孤苦伶仃地栖息在树上,发出零星的叫声,似在嘲笑他的狼狈不堪。一股绝望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
冷兵器碰撞的声音振聋发聩,李衿阳没有出剑,
“李衿阳,战场上可容不得一点分心。”姚远偏头道。
“姚将军!”
“别说话!”他猛然捂住李衿阳的嘴,另一只手扶住他肩膀,翻身没入长满荒草的低洼处。
淤泥立刻将衣襟牢牢扯住,最近没有下雪,这些泥不过是被血水浸泡的。枯草扎人,深深刺痛李衿阳贴在地上的脸颊,他刚想撑手起来,又被姚远死死按住。
姚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推到李衿阳手中,冰冷的触感带着黏腻的血液贴在李衿阳的掌心,他不由得竖起汗毛。
姚远抿了抿嘴唇,尽可能放低声音说道:“衿阳,安槐这一战有些蹊跷,唯恐凶多吉少,你拿着这头盔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交给家父,不要向后看,这里由我来周旋,还有……面圣后,告诉圣上……我还藏了一酿桂花酒在那门儿旁树下……中秋节时打开就刚刚好……”为了防止被注意,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咬得很重,尽可能让李衿阳全部听清。
李衿阳瞳仁止不住地晃动,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
“千万不要担心我,走的时候不要回头。我生来就属于战场,死后也该长眠于此,这个国是我要捍卫的,这个国的子民更是我要保护,我一生不娶,这片土地就是我的挚爱。”
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这是对他灵魂的最高加冕。
他扭头警惕地看了看周围,迅速拉起李衿阳,仿佛用尽毕生力气将他往前一推。
塞上落日浑圆,余晖将半边天晕染成橘红色,枯树干上的鸿雁声声泣血,朔风裹挟着漠北逼人的寒气,划过李衿阳的双手,他骑上马,就没有再回头。
不知骑着马跑了多久,他竟然在上面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许是真的太累了吧,李衿阳在心中自嘲着。这一日经历太多,他用手抹去鬓边沾的泥,闭上眼睛,想起了姚将军和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了自己在军中认识的兄弟,他翻过连绵的重霄山,也翻过生死之门。
将手伸进里衣里面,李衿阳摸到一袋沉甸甸的钱,这是一个叫元日的同乡,请李衿阳交给他尚在京城的姊妹元夕和元月。
枣红马停下脚步,“你也累了吧?”,李衿阳啪着马背问道。
随即,他翻身下马,枣红马识相地趴卧下来,让李衿阳依靠在它的身上。
“呼——”
李衿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就是战败的滋味吗?
他抬起头,将手举过头顶,那古老而遥远的星空上,银河横贯,繁星闪烁着点点璀璨光芒,一轮硕大的月亮升起,泛着惨败的幽光,他想起来了,中秋节快到了。
手搭在额上,透过指缝,贪婪地窥探这点月光,享受着这份宁静。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五万人士兵,只有他一个人走了出来,他是逃兵,是懦夫,是罪不可赦的人吗?他一遍遍地拷问自己。
他有什么资格享受这份宁静,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他还没有把消息带到京城。这时,李衿阳才开始回味安槐一战,以他的眼光站在北凉视角来看,这是很完美的一仗,或者说打得很巧。正如姚将军所说的“蹊跷”,北凉属于游牧,军队大多散漫,不善以巧取胜,平时都是靠着地形优势的。
他有一种感觉,北凉十有八九换将了,而且这个将领绝对和中原有牵扯。那个人读过中原的兵书,识得他们作战的方法,他知道如何巧妙利用地形和天气,他没有屠城而是带走城中所有男丁和钱粮,避免了姚远“以战养战”的策略。
不知不觉间,李衿阳竟然睡着了,等恍惚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翻身上马,剩下几日他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奔跑。
待入了京城,守城的官兵匆匆回报朝廷,李衿阳没有第一时间面圣。他同枣红马跨过了为中秋张灯结彩的街市、甬道,敲开姚府大门,门环颤动,开门的奴役有些吃惊。
但见眼前人身披甲胄,气度不凡,就惶恐地请了进来。不一会,鸦青长袍的姚肃疾步找到李衿阳,他们曾经便见过,言语不多,李衿阳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又将那个饰有红缨的头盔交给姚肃。
他没有注意姚肃的神态,只是盯着腊梅屏风上,投下的一个小小人影,每当李衿阳说到姚将军时,那个身影的肩膀总是颤抖的。
“请您唤她出来吧”他的眼睛看向了那腊梅屏风。
姚肃面露难色,“此乃吾外甥女,尚未出阁,不方便见外男。”
“这是重要的事情,需要单独面谈”李衿阳非常平静,话里竟听不出一丝波动。
姚肃没有回复,就当是默认地走出前厅。那少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出屏风,二八年华的模样,眼尾带着红晕。
“姑娘就是姚将军的表妹?”李衿阳问得胆怯,他实在不会和姑娘说话。
她恭敬地行了一礼,“小女子姚初兮拜见大人。”
“不,不用叫我大人……我,我才弱冠,没比姑娘大几岁,常常听姚将军提起你。”李衿阳支支吾吾地推辞着,顺便理了理凌乱的发鬓。
说到“姚将军”三个字时,她忽然抬起头,中秋佳节的灯火把她的眸子映得波光粼粼,面庞没有施粉黛。
“大人,姚哥哥,他真的……不在了吗?我真的回不来了吗?那五万士兵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她还是忍不住叫李衿阳“大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嘴唇不住地颤抖,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姚初兮不想自己的感情外露太多。
一时无言,他们二人之间隔得很远,却似乎又很近。
气氛有些尴尬严肃,但他的正式还没有说。
“姚姑娘,如果可以,求你帮我两件事,可以吗?”
“你是姚哥哥的下属,拼尽全力才回来,我们就是朋友,如果是我可以帮到的,我一定尽己所能帮你。”
“谢姑娘”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感谢她的泰然和成全。
“请姑娘,帮忙找一个叫元夕的娼女,她有个妹妹元月,弟弟元日曾掩护我逃出安槐,但他永远留在了那里,他的恩情我无以为报,请你帮帮他,还有……”
如今,李衿阳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不用担心有人因为自己之故而垂泪,他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昭示着安槐一战的彻底落幕,五万人,没有一个人安安稳稳等到鬓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