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锦·壹

他这个弟子，原本是阁中最不起眼的。

都说家中三子，排在中间的孩子最不受重视，而他也正巧在阁里排名靠中。他不像先进门的师兄姐们跟随师父已久，感情深厚，也不如后进门的师弟妹们天资聪颖，乖巧可爱。

他就是最普通的一个弟子。

可师兄不一样。师兄是师父的得意弟子之一，不仅修为高深，性格也是极好，虽身居高位，却从不谄上欺下，反而随和可亲，待所有人都一样好，偶尔耍点宝，逗大家开心，师门上下没有不喜欢师兄的。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他。

是他主动接近师兄的。

师兄每日在师门里闲逛，都要到处宣扬一下他的什么“复国大计”，说要打倒师父，将整个门派都占为己有。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一个玩笑，笑笑也就过去了。毕竟师兄从小被师父捡进浮紫阁抚养，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师父待他如再生父母，哪来什么“灭师复国”。

他也知道这是个玩笑，可他还是忍不住去附和。

师兄说自己是复国的天命之子，他就说自己是辅佐天子的丞相；师兄说自己是伪装成柔弱可欺的形象迷惑师门，他就赞扬师兄此计甚妙。

既然师兄要演这么一场戏，那他就做戏里的一草一木。

被这场戏吸引来的，不止他一人。

后山上的梧桐树一日日长大，他也看着师兄的复国大计从招揽贤士演到了揭竿起义。

可他没想到的是，师兄所说的“复国”竟不是儿戏。

从山脚下的九千台阶，到师父的兰池宫前，无处不散落着各师兄妹的尸首，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血，将石阶都洇成了红色。他趴在兰池宫的废墟里，看着他的师兄，提着滴血的断尘剑，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的师父。

师兄刚刚是留情了的，他知道，不然以师兄的功力，他早就和阶上那些尸首一样了。

而他也才知道，对师兄恩重如山的师父，竟也是灭了师兄满门的仇人。

师兄本北国的太子，当年师父欠了与北国为世敌的蜀国一个人情，蜀朝皇帝利用这个人情，强迫师父灭了北国的皇室。万般无奈之下，师父做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想起的一件错事。漫天火光中，师父看着襁褓中还不足月的师兄，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抱回了师门，亲自抚养长大。

师父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祥云浮紫阁，未曾留下子嗣。他将师兄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养大，他对其他弟子疾言厉色，却独独对师兄慈眉善目。师兄十一岁时，师父还把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断尘剑赐予了师兄，当时惹得师门内谣言纷飞，说是师父要把自己的衣钵传给师兄。

现如今，师兄就要用师父赐给他的剑，杀死养育了他二十来年的师父。

师父，师父……

端坐在正殿主位上的尊者睥睨着自己的弟子，眼中无悲无喜，他以为的痛心更是半点没有。

历经大小数十场战役，师兄早已是伤痕累累，师父都不用起身，只是动一动食指，师兄就被无形的内力狠狠掀翻在了地上。

师兄眼中蓄起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从小到大，只要师兄这样一唤，师父就会无条件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

可是这一次，师父抬掌运起断尘剑，将它插进了师兄的丹田。

师兄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父，他以为，师父会如当年留下襁褓中的他一样，再留他一命。

不过，这样最好，毕竟他也根本下不去手，去伤他的师父。

黑红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他轻轻一笑，又唤了一声：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