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20号。
八点二十分，中区山吹町伊势佐木署。
抱着纸箱的林原，站在警署门口，仰头看着这座外貌朴素至极的办公大楼，目测约有五层楼高。那些镶嵌在棕色砖块里的，伸出来的一个个铁窗，让林原没来由地想到了，十几年前在东京，和妹妹千里一同生活过的那家儿童福利机构。
不，我现在已经是一名警察了。拜托，不要再想起来那些事了……
林原在心中掐灭无端忆起的那些过往，走进警署大厅，在前台接待处询问了接待女警员刑事课的所在楼层。
看到林原后，本在看着美妆杂志打发时间的女警员，顿时变得笑脸盈盈，十分热情地带着他前往三楼。
“物品需要我帮您拿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
送林原来到刑事课的门口后，年轻女警朝他微笑道，向他挥手告别，“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您随时可以来问我。”
“啊……我知道了。谢谢。”林原抱着纸箱不好抬手，只好向她颔首，以示感谢。
刑事课办公室里，一群中年男人正站在等离子电视机前，看着每朝电视台的社会新闻。他们是强行犯一系的的桂圭作系长以及他的下属男警官。
只见液晶屏里，身穿三粒扣西装的男主播说道，“昨日19号下午一点，神奈川县警横滨本部针对搜查一课警官进行暴力逼供事件，在记者俱乐部进行了公开道歉声明。发布会上，搜查一课课长安形警官指出，我们目前的工作是防范犯罪，维持城市治安稳定，要杜绝警察内部人员在侦讯过程中滥用职权，营造高压氛围，对案件关系人、嫌疑人实施严刑逼供，言语辱骂等各种不正当方式取得自白。要尊重人权，平等对待一切关系人及侦讯对象……”
林原还没走进强行犯刑警的办公室，就在走廊里听到一阵男人们的粗犷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部那帮人也真是一群饭桶了，抓错了人还打了人家，脑子是坏了吧？”
“那件事闹得可大了，听说那小子被踢出总部了！”
“是开除了还是主动辞职了啊？那种没用的家伙，组织也不可能继续再发薪水供养他啦！回家睡觉去不知多好！”
“没那么严重，好像是被调到地方警署了来着。我听在本部警务部工作的警校同学说，那小子好像被调来中区这边了。”
“哪个警署这么倒霉啊？总不可能是我们这儿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啊？还留着那种饭桶干嘛？这次是暴力逼供，下一次就是直接杀了对方吧？”
“不是没有可能。那种暴力份子，还当现在是昭和年代啊？刑警电视剧看多了吧他！”
林原用纸箱朝里推开门，向办公室里正捂着肚子笑得打颤的几名警官问好。
“那个，我是从今天开始要和大家一起共事的林原觉。”林原向他们几个率先做了自我介绍。
几个刑警谁也不说话了，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意识到，刚才谈论的主角就像空降那样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个抓错犯人还对其实施了暴力逼供的“无能”警察，真的来他们刑事课强行犯系报道了。
“我们这边，没接到有新人要调来的通知。”一名戴着眼镜的光头警官说。
“你是去四系的吧。我们这里是一系，你搞错了。”一名大肚腩的中年警官这么对林原说。他是一系的系长，桂圭作警部补。
林原眼尖地注意到，这个警官的头发有些奇怪，不仅发际线边缘的颜色深浅不一，而且还有微微翘起的不明肤色卷边。
桂系长抬手朝办公室另一端指了指，“那边才是四系的地盘。以后别再走错边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林原点头向一系几人道谢，然后走向桂给他指的那块地方。
第四系吗……林原看了看，这里是由六张小办公桌对半拼接起来的地方，有六个座位，两边各有三张桌子和三把椅子。
只见在右手边末尾第三个位置上，正坐着一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子。
他看起来和林原年纪差不多大，此刻正戴着头戴式耳机，对着电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林原随手把纸箱放在一边，走到他身旁向他问好，“你好，我是从本部调过来的巡查部长林原觉。”
眼镜男子头也不回，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柿种花生，没理林原，不知道是戴着耳机没听到还是完全不想搭理他。
林原撇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只见四个穿着统一配色且华美精致的蓬蓬短裙的可爱少女，正一齐跳着舞，屏幕下方还配有粉色的字幕，看来应该就是她们嘴里唱的歌词。
这个人，难道就是传闻中的那些恶德警官的其中一员吗？怎么看都不太像啊……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你是第四系的成员吗？”林原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男子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回头看林原，“你眼睛有问题吗？”
“哎？”
“这里是第四系的办公地，我如果不是第四系的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林原尴尬地点了点头，“哦，抱歉，我知道了。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绫田聪。对面的第一个座位，那是你的位置。”男子冷冷回答完后，转过头去，戴上耳机，继续看少女偶像团体“Twins Dream”的歌曲MV。
“谢谢。”林原点了点头，把纸箱抱到左边第一张桌子上放下来，开始把纸箱里的办公用品一件一件地放在桌子上。
“喂小子。”这时候，一系的系长桂叫了一声林原。
“叫我吗？”林原问他。
“对。”
“有什么事吗？”林原放下纸箱，走到一系这边来。
“你是要来接替城崎那家伙当系长的吗？”桂叉着腰，眼皮下垂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林原。
“不是。我在总部没收到这样的通知。”
“哦，这样啊——”桂若有所思看了眼林原。
“城崎修司警官，是第四系的现任系长，没错吧？”林原问。
“嗯，没错。咦，你不会还不知道五年前在四系的那件事吧？”
“啊？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林原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不知道就算了。喂，走吧，去现场了。”桂收回视线，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带着几名男部下外出搞调查去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就当林原一头雾水时，走廊里又传出一阵笑声。只见刑事课课长津岛治夫带着两名制服女巡警，走进办公室。
“喔，你是林原君吧？我是课长津岛。”津岛带着满面春风的笑容走近林原，“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不好受，我能理解，我年轻时也有这样的经历。一时半会回不去本部，你也不要太伤心。来，我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地域课的桐生，这位是交通课的森上，她们俩可是我们伊势佐木署的警花哦。”
“我叫桐生静子。”
“我是森上奈绪～以后请多多关照哦。”
津岛揽过林原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你还是单身吧？喜欢哪种类型的呀？”
两名女巡警确实很娇俏可人，虽然穿着严肃的警务服，但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和刚才在绫田电脑里看到的那几名少女偶像完全有得一拼。
但林原十分清楚，他来这里可不是来参加什么男女警官的相亲大会的。
林原有些头疼地对津岛说，“不好意思课长，能让两位小姐先回避一下吗？我有话要问您。”
怎么有这么顽固的人？
津岛先是脸色一沉，然后向桐生和森上恢复了可掬笑容，“那么，一会再见啦。你们先去工作吧。”
桐生和森上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林原，虽然心中不明所以，但也自觉地离开了刑事课的办公室。
“好，再见，津岛课长。”
“嗯，再见再见，辛苦啦——”
津岛笑着向她们挥手告别后，沉下脸，将林原领到他的办公室里面，把门关上。
“原来搜查一课的工作压力已经把人逼到连可爱女生都不接受的地步了吗。”
津岛瞥了一眼林原，低声说，“但是有句话叫做既来之则安之啊，你就算不知道也得试着学一下吧。”
“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的。”
话虽如此，林原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因为他早对这种话免疫了。在本部工作时，搭档植木就经常骂他是个不讨女孩子喜欢的木头脑袋，难怪到现在还是个处男。
“我看一系的警官刚刚外出调查去了，那四系他们呢？”林原问津岛。
“要么去巡逻了，要么就是去办案了。”津岛扶着腰，在位置上坐下来。
“这么早吗？”林原看了看手表，“现在才刚刚到上班时间……”
“他们就是那样的。一天到晚都闲不住，长了双脚就得到处去走访调查，这就是刑警的通病吧。等你和我一样当上了课长，就能天天坐办公室搞文书工作了。”津岛抬头看了眼站在桌前的林原，耸了耸肩。
外出调查……林原只知道这两天发生在横滨市内的刑事案件——2天前的18号早晨，在矶子区的花形码头发现了一具溺水死亡的男尸。但那起事件是交由本部搜查一课的第一系处理的，关伊势佐木署什么事呢？
津岛也看出了林原的疑虑，给他解释，“啊，就是18号在鹤见川边发生的那起男性溺水事件。虽说是交给本部管，但听说在搜查会议上，指出了那名男子的住所就在我们伊势佐木署的管辖区内，所以城崎他们几个就去实地调查了。”
“这样啊……”林原从风衣的内兜里拿出一本手掌大小的记事簿，准备记录，“2天过去了，现在调查状况进行得如何了？”
“我说你啊，就不能稍微放松一点吗？”
“什么？”
“本部长还有一年就要换人了。趁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我们这儿休养生息，随便打发一下时间，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等新的本部长上任了，风波也已经平息了，我再写推荐信，把你重新调回本部，这样多好啊。”
“我……”
“所以说，现在你只要接受现实就行了，别对本部抱有什么期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出了这么大影响高层那边还没撤掉你的职，但起码你应该还是有点用处的。所以，请你这段时间老实本分点，收一收你的气焰，不要再搞出什么麻烦让我们困扰了，好不好？”
和我比起来，你们这帮人不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吗？林原忽然生出一股不满。
“课长，您要是这么说的话，不正是助长了调查员们的擅自行动之风吗？”
津岛看向林原，眼神一变，“你想说什么？”
“坊间一直有传闻，说你们课的第四系的刑警们的办案的方式有问题。”林原也看着津岛，笃定道，“他们的作风如何，课长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你，真的是因为审讯嫌疑人方式不恰当，才被调来这里的？”津岛站起身，问他。看着津岛那警惕的眼神，林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这时候，四系的几人回来了。
宫平手里拿着一盒牛奶和一块三明治，和杉浦并肩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嗯，这个馅料好吃。小达你要来一口吗？”宫平把三明治伸到杉浦面前。
“不必了。”杉浦皱着眉头说。
越本则是一边脱外套，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俩是那边的人吗？为什么一块三明治还得一起尝啊？”
“关你什么事？35岁的独身女人。”宫平对越本翻白眼说。越本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宫平瞬间变得像小孩子玩跳房子那样跳脚喊疼。
这时，津岛带着林原来到第四系这边。
“各位，有新人来了。”津岛拍了拍手，对几人说，“这位是从本部搜查一课调下来的林原觉巡查部长。他好像对你们很好奇，想跟你们了解一些事情来着。”
“当然可以。”越本看向林原，“你想了解些什么呢？”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们的调查方式有问题。所以，好像是来搞内部调查的。”津岛笑着看了看身旁的林原，“你说是吧？林原君。”
林原感到全身一震。这时，四系的五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齐齐看向林原。几道尖锐的视线落在身上，这让他更加不自在了。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们啦。要好好相处，不要给我搞出什么麻烦来啊。”说完，津岛就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宫平把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一口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走到林原身旁，打量着他。
“你，也是人事课的监察官吗？”
“不，我是刑警……”
“瞧我这记性！”宫平一拍脑袋，“不过那都是些什么传闻啊，居然让我们的同行都相信了——我是说，你误会啦！我们不过是工作比较认真，业绩优秀了点，才让人编出了那样的话。流言的杀伤力可真是叫人望而生畏呀！”
“毕竟树大招风嘛。”杉浦附和道。
“林原警官，你可是搜查一课出身的精英份子，分辨是非能力应该挺强的吧？要是连你也相信了那样的闲话，那我们可就头疼了。”越本抱着胸说。
“起码我们也是有严格遵循警察的办公守则来查案的喔。”宫平搓着手说。
“可我听说，你们经常不遵照搜查本部的指示来行动，这是怎么回事？”林原皱着眉问。
杉浦插着裤兜，站起身说，“可能是因为只有我们才对这片地区的事情了如指掌吧。所以，在他人看来，我们有些擅自行动了。”
“没错。每个刑警都有一套属于自己针对犯人的迂回战术，我们也是如此。搜查一课的警官多少也会这样做吧。”越本耸着肩说完，坐自己的位置上。“如果连你也否定掉的话，那我们可就难做啰。”
城崎脱下大衣，整了整自己的衬衫袖子，顺便看了一眼林原，不出声。
林原试图为自己辩解，“不，你们误会了，我没打算否定你们的做法。只是，我有些不理解……”
“没什么理不理解的，因为那种事压根就不存在。”
宫平笑着拍了拍林原的肩膀，把喝完的牛奶盒和三明治的油纸一块扔进垃圾桶。“你放心好了，我们也是有底线的。出格的事我们才不干。”
“你叫林原觉，是吗？”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不说话的城崎，看着林原突然说道。
“是的，我是林原。”林原朝他点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来这里了，我们就是同伴了。”
城崎来到林原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我叫城崎修司，是四系的系长。以后请多关照。”
林原连忙伸手，握住城崎的手，“我这边才是。以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
两人笑着互相握手。
不知为何，林原总觉得城崎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只冷血动物盯上了中意的猎物，锐利且充满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咬断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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