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晨光来得迟,却格外郑重。高窗上糊着的蝉翼纱是南地贡品,薄得能看见窗外梧桐的新绿,却偏能滤去仲夏的炙热,只将几缕冷白的光束筛进殿内。光束里,尘埃似有若无地浮沉,没有穿堂风来搅扰,连这细微的动静都透着凝滞,像殿中悬着的气氛一般,压得人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殿内的金砖是前朝遗留的,被无数朝靴磨得泛着温润的光,却映不出半分活气。百官依序立于两侧,左侧是文臣,右侧是武将,蟒袍上的金线在微光里泛着暗哑的光泽,玉带环腰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却无一人敢有半分松懈。前排的老臣鬓角已染霜,垂着眼帘时能看见松弛的眼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朝珠;后排的年轻官员脊背挺得笔直,耳尖却悄悄泛红——谁都清楚,今日殿中这位南齐公主,是牵系两国和平的筹码,亦是帝王心术里的一枚关键棋子。
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轻响,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那声响零星细碎,像檐角垂铃在无风时的轻颤,非但没添半分生气,反倒衬得周遭愈发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姬瑶光垂首立在殿心,成了这一片肃穆中最显眼的存在。她身着的南齐宫装是皇后亲手挑选的,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丝线用的是南地特有的云锦,在微光下流转着深浅不一的暗彩——浅粉的花瓣缀着金线,深绿的枝叶藏着银线,走动时会泛着细碎的光。可此刻这精致的纹样,在她眼里却像缠绕周身的无形锁链,每一根丝线都勒着肌肤,连抬手屈膝的动作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滞重。发间插着的赤金珠钗是父皇所赐,珠钗顶端的东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冰凉的触感贴在耳畔,像一句无声的提醒:她的每一步,都关乎南齐的体面。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正从龙椅的方向落下来。那目光并不锐利,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却带着帝王独有的、能穿透衣帛与皮囊的威压——像温水煮茶般,一点点渗进四肢百骸,让她连指尖都不敢轻颤。她知道那是惠武帝,北魏最有权势的人,此刻正隔着十余级玉阶审视她,像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
而四周百官投来的视线,更是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左前方那位穿绯色官袍的御史,目光里满是探究,似乎想从她的言行里寻出南齐的虚实;右后方那位佩着弯刀的武将,眉峰微蹙,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大抵是觉得女子难成大事;更有几位藏在队列后的官员,眼底闪着算计的光,想来是在琢磨如何借她这枚“棋子”为自己谋利……每一道目光都沉甸甸的,压在她挺直的脊背上,让她下意识地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她是南齐的公主,纵是身在异国,也不能失了风骨。
司南烛就立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玄色亲王服制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衣料是上好的暗纹锦缎,织着不易察觉的云纹,在光线下几乎看不出纹路,只觉整个人都裹在一片沉郁的墨色里。他腰间系着玉带,挂着一枚白玉佩,玉佩上雕着貔貅纹样,是帝王亲赐的信物。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尽数敛在沉稳的表象下,可那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场,却让周遭的官员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连前排的老臣说话时,都要刻意避开他的方向。
他面上瞧着平静,眼帘微垂,似乎在专注地听着殿中动静,可瑶光却瞥见他的下颌线微微绷紧,那细微的弧度变化,像是泄露了天机。她忽然想起昨日他在王府书房教她应对之词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指尖捏着奏折,下颌线绷着,眼底藏着化不开的疲惫——想来这殿中的惊涛骇浪,他比谁都清楚。
“南齐瑶光公主。”
惠武帝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稳稳落进殿中每个人的耳中。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龙椅是紫檀木所制,雕刻着繁复的龙纹,鳞片用金线勾勒,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看不清神情,只那语气里带着几分帝王特有的疏离与客气:“远来是客,一路辛苦了。”
瑶光依着南齐的礼仪,缓缓屈膝行礼,裙摆扫过金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动作标准得挑不出半分错处——这几日她每日对着宫人练习仪轨,从屈膝的角度到开口的语气,都反复打磨,就是为了此刻能应对得滴水不漏。“蒙陛下召见,瑶光不胜荣幸,不敢言辛苦。”她的声音清越平稳,每个音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公主的端庄,又带着几分作为客人的谦逊。她刻意压下了南地口音里的软绵,让语气多了几分沉稳。
“嗯。”惠武帝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那动作缓慢而有节奏,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刻意营造压力。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精致的瓷器,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公主此次前来,是代表南齐促成两国睦邻友好,这份心意,朕心甚慰。”他顿了顿,指尖在龙纹鳞片上停顿,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不知,公主初到北魏,对我大魏的风物景致,观感如何?而对此番意外的……际遇,又有什么思量?”
“际遇”二字被他说得极轻,却像一根绵里藏针,轻轻刺向瑶光。她心尖一紧,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了裙摆,锦缎的纹理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她知道这是帝王的试探——他想知道她是否安于“滞留”北魏的处境,是否有其他心思。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柔婉的笑意,声音里添了几分真诚:“北魏地大物博,沿途所见,无论是太行山脉的雄奇,还是黄河岸边的壮阔,都透着一股刚健之气;寻常百姓待人也淳朴热忱,昨日在驿馆外,还有老妪赠我自家晒的杏干,味道清甜。”她先答了风物,特意提了民间的小事,显得更真切,话锋再转,便落到了“使命”上,“此番前来,瑶光心中唯有父兄之命,谨记着要循礼守法,不敢有半分逾越。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为两国止戈息武出一份力,让边陲的百姓能远离战乱,安稳度日——去年南齐大旱,我曾见过流民逃荒的模样,实在不忍再看战火纷飞。这既是瑶光的本分,也是南齐上下的共同心愿。”
一番话下来,她既说了风物,又提了百姓,始终紧扣“使命”与“和平”,还巧妙地用流民的往事唤起共情,将个人的喜恶与感受轻轻带过,既表达了南齐的诚意,又没给人留下任何可挑错的话柄。
惠武帝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考量,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又似乎仍有疑虑。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没等他开口,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突然从右侧朝臣队列中传了出来,瞬间打破了殿中的平衡。
“父皇。”
三皇子司奕辰执着一把玉骨团扇,从人群中缓步走出。他身着月白色锦袍,衣料是极薄的杭绸,袍角绣着银线云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这沉郁肃穆的大殿里划出一抹亮色,显得格外惹眼。他脸上带着笑意,眉眼弯弯,瞧着一派温和俊朗,可瑶光却注意到,他扇面上的水墨竹影在晃动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那笑意,不过是他的伪装。
“儿臣方才在殿外,倒听闻了一桩趣事,想着或许能让父皇与诸位大人解解闷。”他手中的扇子轻轻晃动,风声细碎,话语却像淬了毒的匕首,一字一句都朝着瑶光刺来,“听闻公主的鸾驾,原本是要去北凉的,只是半路出了些波折——好像是车队在边境遇上了流沙?才临时改道,暂歇在我大魏都城。呵呵,儿臣倒好奇,那北凉王若是得知,自己盼了许久的‘南国明珠’,如今竟身在我北魏宫中,会是何等心情?是该失落,觉得到手的珍宝飞了;还是该……恼怒,觉得我大魏抢了他的机缘?”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风雅趣闻,可这话里的分量,在场众人都听得明白。他这是故意将瑶光置于北魏与北凉的夹缝中,若是瑶光应对不当,轻则落得个“朝三暮四”的名声,重则甚至可能引发两国嫌隙。几位年迈的朝臣立刻皱起了眉头,左边那位御史轻轻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提醒司奕辰注意分寸;右边的老将军则攥紧了腰间的刀柄,眼底满是不满。殿中的气氛骤然绷紧,连方才凝滞的空气,都仿佛多了几分锋利的棱角。
司南烛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寒光骤起,周身的冷冽气场愈发浓重。他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握成了拳,指节泛白——司奕辰这是故意发难,既要刁难瑶光,也要给他难堪。他刚要开口替瑶光解围,司奕辰却像是早有预料,没给他半分说话的机会,接着笑道:“公主莫怪儿臣多嘴,实在是好奇得紧。毕竟北凉的大漠风光,与我北魏的山河景致截然不同,一个是‘大漠孤烟直’的壮阔,一个是‘青山郭外斜’的秀丽。依公主看,是我北魏的山河更合你眼缘,还是北凉的大漠,别有一番风情呢?”
这问题比刚才的话更恶毒——若是说北魏好,便是贬低北凉,可能得罪北凉王室;若是说北凉好,又会让北魏颜面无光,落得个“身在魏营心在凉”的嫌疑;若是说两者都好,又会显得敷衍,像是在刻意回避。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所有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到瑶光身上。有担忧的,比如前排那位老御史,悄悄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有看戏的,比如几位年轻的宗室子弟,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更有等着看她出丑的,比如司奕辰身后的几位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瑶光能清晰地感觉到,袖中的指尖已经微微发凉,连呼吸都比刚才急促了些——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着裙摆的纹样,那熟悉的触感让她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瑶光,无论何时,都要记得,你是南齐的公主,稳住心神,便无人能难住你。”她缓缓抬眸,迎上司奕辰探究的视线,眼底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平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添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悲凉,像是真的被这难题难住了一般:“三殿下说笑了。瑶光不过是一介女子,自幼在深宫长大,连南齐的山河都未曾看遍,哪有什么资格谈‘眼缘’?”
她先摆低姿态,将自己置于“被动”的位置,接着话锋一转,将话题引向更宏大的“苍生”,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天下百姓皆盼安宁,无论是北魏,还是北凉,在瑶光眼中,都是盼着能化干戈为玉帛的邻邦。我此番出行,本是为了两国和平,却不想中途生变,滞留于此——前日我还听闻,北魏与北凉的边境又有摩擦,不知多少将士要远离家乡,多少家庭要面临分离。此番意外,实非我所愿,只是身不由己罢了。我既无定夺之权,便只能听凭陛下圣裁,顺天由命,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念。”
这番话,既再次强调了自己“身不由己”的“工具”身份,又巧妙地将个人情感完全剥离,还特意提了边境摩擦,唤起众人对和平的渴望,更以一种柔韧却不失风骨的姿态,把这烫手的难题轻轻抛回给了龙椅上的惠武帝——毕竟,她的去留,最终决定权本就在帝王手中。
司南烛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悄悄松开了握拳的手,指节上的白痕慢慢褪去。他立刻抓住机会,冷声接话,目光像冰刃般射向司奕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三弟今日倒是对北凉格外上心,连公主的行程细节都打听得如此清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刻意加重了“有心”二字,语气里满是讥讽,“只是不知,你昨日去普宁寺,又是为了何事?我听闻你昨日一早便去了寺中,直到日暮才归,还让寺中的僧人陪着你在后山待了许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百官,声音更冷了几分:“不如趁今日父皇与诸位大人都在,好好回禀一番,昨日你在普宁寺究竟有何‘见闻’?又是什么样的‘佛缘’,要劳烦你这位皇子亲自前往,还惊动了寺中一众僧众?莫不是那普宁寺的香火,比朝堂之事更重要?”
这话像是一颗火星,瞬间引燃了殿中的战火。司奕辰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恼怒取代。他攥紧了手中的扇子,指节泛白:“二哥这是何意?我不过是去寺中为父皇祈福,求国泰民安,难道也有错?”
“祈福?”司南烛冷笑一声,“祈福需要让僧人避开众人,独自在后山待上数个时辰?需要让寺中主持亲自陪同?三弟,你当殿中诸位大人都是傻子吗?”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像两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剑拔弩张。司奕辰气得脸色涨红,刚要反驳,却被惠武帝的目光制止——帝王的眼神冷得像冰,让他下意识地闭了嘴。
朝臣们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纷纷看向这对针锋相对的皇子。有人面露担忧,悄悄议论着“皇子失和恐非好事”;有人则若有所思,眼底闪着算计的光——两位皇子争斗,正是他们站队的好时机。一场针对南齐公主的刁难,顷刻间就变成了皇子间刀光剑影的权斗。
惠武帝高坐在龙椅上,始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手指依旧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节奏不变,眼神却越来越深,像藏着无尽的深渊。他既没阻止司南烛的诘问,也没呵斥司奕辰的挑衅,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直到殿中的气氛紧绷到极致,连最年轻的官员都开始发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
一个字,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殿中的火药味。所有人都立刻噤声,垂首而立,连司奕辰都收敛了气焰,悻悻地退回到队列中,只是眼底仍有不甘的光芒闪烁——他今日没能难住瑶光,反倒被司南烛噎了一句,实在不甘心。
“公主远来辛苦,应对有度,见识不凡,朕已知晓。”惠武帝的目光重新落回瑶光身上,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客气,仿佛刚才的争斗从未发生过。他随即转向司南烛,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肃北王,公主既暂居你府中,便要悉心照拂,衣食住行不可有半分怠慢。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儿臣遵旨。”
司南烛与瑶光同时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瑶光屈膝时,瞥见司南烛的袍角轻轻晃动,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些。一场疾风骤雨般的觐见,就这样被帝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骤然收尾。可殿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平静不过是表象——经此一番较量,那潜藏在水面下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倒变得更加汹涌险恶了。司奕辰不会善罢甘休,惠武帝的态度也依旧不明,她在北魏的日子,恐怕不会安稳。
离开紫宸殿时,阳光已经浓烈了些。殿外的梧桐树叶被晒得发亮,蝉鸣声此起彼伏,透着仲夏的热闹。可这热闹却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瑶光无关。她跟在司南烛身后,踩着金砖铺就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裙摆扫过台阶边缘,发出轻微的声响。
司南烛走在前面,玄色的袍角在阳光下泛着暗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周身的气场依旧冷冽。瑶光能感觉到,他的步伐比来时快了些,似乎在急着回府处理事务。她默默跟上,不敢落后,也不敢上前——他们之间,本就隔着君臣之礼,隔着两国之谊,隔着一场明晃晃的交易。
坐上回肃北王府的马车时,瑶光才终于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凉的不适感。马车比来时更加沉闷,车厢宽敞,铺着厚厚的锦缎坐垫,颜色是深沉的墨绿,与司南烛的袍色相近。车壁上雕着暗纹,是北魏特有的云纹样式,可这精致的布置,却像一道无形的壁垒,将她与司南烛隔开在车厢的两端。
司南烛闭目靠在一侧车壁上,眉头微蹙,眉宇间积着挥之不去的冷厉与疲惫。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那玉佩的冰凉触感似乎能让他冷静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殿中的每一幕——司奕辰的咄咄逼人,父皇的静观其变,还有那些朝臣或明或暗的观望与审视,每一个细节都让他觉得,自己布下的这盘棋,似乎正朝着失控的边缘滑去。
姬瑶光是他破局的关键。南齐公主的身份,既能成为他与南齐建立联系的桥梁,为他争取更多的外援;也能用来制衡其他皇子的势力,尤其是司奕辰——司奕辰一直想拉拢北凉,若是瑶光留在他府中,便能断了司奕辰的念想。可她今日在殿中的应对,却让他意识到,这个女子远比他想象中更聪慧,也更难掌控——她像一颗锋利的棋子,能用好了能破局,可若是失控,也可能反过来刺伤自己。他必须牢牢掌控住她,从她身上获取足够的利益,才能抵消这其中的风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对面的瑶光身上。她正侧着脸望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殿中那个以柔克刚、机敏应对的公主,只是旁人的幻影。窗外的街景在她眼中流动,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草靶走过,有挑着菜筐的农夫匆匆赶路,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公子哥儿骑着马疾驰而过——这些热闹的人间烟火,却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半分痕迹。
“今日殿上,公主应对得宜。”司南烛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情绪,既没有夸赞,也没有感激,反倒像在评价一件趁手的工具,“省了不少麻烦。”
瑶光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能看透人心底的所有算计——她知道他的夸赞并非真心,不过是觉得她这枚“棋子”还算好用。“全赖殿下事先教导有方。”她语气平淡,没有半分感激,“瑶光不过是谨记自己的本分,不敢行差踏错,既没堕了南齐的颜面,也没给殿下增添不必要的烦忧。毕竟,殿下将我留在府中,本就是为了两国和平,我若是出了差错,殿下的计划也会受影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语气轻得像烟,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入司南烛耳中:“毕竟,一件用来交换和平的‘礼物’,若是中途损毁了,于赠送礼物的南齐,还是接收礼物的北魏而言,都是不小的损失。南齐会失去与北魏交好的机会,殿下也会失去一枚好用的棋子,不是吗?”
“礼物”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向司南烛。
司南烛的眸光骤然一缩,心底某处像是被这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陌生的涩意。那感觉很微妙,转瞬即逝,却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指尖——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温顺的南齐公主,会如此直白地戳破他们之间的交易。他看着她眼底的冰冷与疏离,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算计,似乎有些过于冰冷了。
可这丝涩意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是北魏的肃北王,是父皇手中的利刃,不能有任何妇人之仁。她说得没错,从一开始,她就是南齐送来的“礼物”,是两国交易的筹码,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需要的,从来只是她的“安分”与“价值”,至于她的情绪与感受,根本无关紧要。
“公主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好。”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像是在刻意提醒两人之间的界限,“安分守己,做好你该做的事,比如在父皇面前维持好南齐公主的形象,比如不要与司奕辰有过多接触。本王自会护你周全,南齐的边境,也能因此暂得安宁。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对谁都好。”
冰冷的交易条款,再次被他摆到了明面上。瑶光听着这话,心底最后一点因他刚才那瞬间失态而泛起的微末波动,也彻底归于死寂。她知道,自己不该有任何期待——从她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早已被注定,不过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她不再看他,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瑶光谨记。”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肃北王府门前停稳。车夫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涌了进来,带着夏日的燥热。司南烛率先下车,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顿,也未曾回头看一眼车厢里的瑶光,便径直朝着王府深处的书房方向走去。宽大的玄色袍袖在风中扬起,带起一阵冷冽的风,仿佛刚才在马车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姬瑶光知道,他的书房里,此刻定然堆满了政务奏折与各地传来的密报——有关于边境军情的,有关于朝臣动向的,还有关于司奕辰的种种消息。他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项。
静露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瑶光下车。她的手很暖,带着几分担忧:“公主,您刚才在殿中没事吧?奴婢在外面等着,都快担心死了。”
姬瑶光对着她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事,都过去了。”她抬起头,望了望北魏的天空——不知是何缘故,这里的天空似乎永远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灰霾,不像南齐的天空那般澄澈明朗,能看见成片的云朵。她看着眼前这座巍峨宏伟的王府,朱红的大门,金色的匾额,飞檐翘角上挂着的铜铃,处处透着尊贵与威严,可在她眼中,却像一只巨大而华丽的黄金囚笼。而她自己,就是那只被折断了羽翼,锁在笼中的鸟儿,只能作为象征和平的筹码,困在这方寸之地。
回到听雪轩时,已是午后。丫鬟们早已备好了茶水与点心,是她在南齐时爱吃的杏仁酪与桂花糕。可瑶光却没什么胃口,挥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静露在门外候着。她独自坐在妆台前,铜镜是北魏特有的青铜所制,镜面不算清晰,边缘雕着缠枝莲纹,与她宫装上的纹样相似。镜中映出她的模样——云鬓高挽,插着那支赤金珠钗,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妆容,衬得她眉眼愈发精致,年轻貌美。可那双眼底
却没有丝毫属于少女的鲜活与灵动,只剩下一片历经风暴后的沉寂与疏离,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冷水。
她抬手,指尖轻轻触及颈间挂着的玉佩。那是南齐皇后亲手为她系上的,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凤纹,象征着公主的身份。玉佩冰凉的触感贴在肌肤上,让她想起临行前母亲抱着她时的温度:“瑶光,委屈你了。”那时她还强忍着泪水,说自己不怕,可如今身处异国他乡,才明白那份“委屈”究竟有多沉重。
此刻,那冰凉的玉质与凸起的纹路,摸起来却像冰冷的镣铐,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和亲公主。这四个字,是她的身份,是她的价值,也是她无法挣脱的枷锁与宿命。从她点头答应和亲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成了南齐与北魏之间维系和平的纽带,成了旁人手中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她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有自己的情绪,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念想——她只能做一枚“安分”的棋子,直到完成自己的“使命”。
“礼物……”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角牵起一抹极致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极淡,快得像错觉,却又真实地落在镜中,与她眼底的疏离交织在一起,透着无尽的悲凉。
窗外,阳光渐渐西斜,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夜色像墨汁般晕染开来,浓重得化不开,将整个肃北王府都裹了进去。檐角的灯笼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纸罩洒出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显得格外寂寥。
可瑶光知道,在这片夜色掩盖下,无数的暗流正在加速涌动——司奕辰不会放弃针对她,惠武帝还在观望她的价值,司南烛还在算计如何利用她,甚至王府里的其他人,也在盯着她这枚“棋子”。她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司奕辰府中,烛火通明。司奕辰坐在书房里,手中把玩着一枚刚刚收到的细小竹管——竹管是用南疆的紫竹制成的,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是他与北凉密探联系的信物。他唇角噙着玩味的笑,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好个伶牙俐齿的南齐公主,倒是我小瞧了她。不过,越是如此,这棋局才越有意思。二哥想把她当棋子,我偏要让这枚棋子变成烫手山芋,看他怎么接!”他抬手将竹管凑近唇边,吹了一声极轻的哨音,门外立刻进来一个黑衣人,躬身听候命令。
王府偏僻角落的一间屋子里,骊姬正对着烛火。她穿着暗红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暗色的花纹,在烛火下几乎看不见。她手中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欲得璎珞,可借东风”——“璎珞”是她想要的权位,“东风”便是瑶光。她看着烛火跳动,将纸条一点点凑近火焰,纸张卷曲、燃烧,化为灰烬。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她眼中疯狂与野心交织的光芒,她轻声自语:“南齐公主……倒是个好机会。只要能借她的力,我定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遥远的南齐都城,一间简陋的屋子里,烛火也还亮着。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人正对着一幅简陋的地图出神——地图是用粗糙的麻纸绘制的,上面用墨笔标注着北魏与南齐的边境,北魏都城的位置被圈了一个红圈。年轻人面容憔悴,眼下有浓重的青黑,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可那眉眼间的清俊却难掩。他是南齐的太子冼,也是瑶光的兄长。他指尖轻轻划过北魏都城的方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珍宝,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与刻骨思念:“瑶光,你在北魏还好吗?大哥一定会想办法接你回来的,一定……”他手边的茶杯已经凉透,茶水表面结了一层薄膜,可他却浑然不觉,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上的红圈。
夜色渐深,紫宸殿的灯火早已熄灭,肃北王府的灯笼还在晃动,南齐的宫殿里也还亮着烛火。三国的命运,无数人的心思,都围绕着那位身处黄金囚笼中的南齐公主,悄然转动。
惊澜虽暂歇,然深渊仍在凝视。这场以和平为名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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