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长夕河边。
进村的岳家军按令驻扎在此处,篝火点点,影子被拉得细长,几名岳家军正巡视周边情况,其余人等均听候待命。
岳唯安站在不远处,微微侧身看向柳树下瘦弱的身影,她的脸有些苍白,咳嗽声虽轻声但是断断续续,他正欲上前,方时却突然来报:“少主君,齐峪和知谦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岳唯安只得作罢,不着痕迹道:“走吧。”
方时拱手道了声是,便为他带路。
.........
营帐内。
一张粗糙的木桌孤零零地立在中央,上面摆放着一盏油灯,用布帛包裹住的植物以及一碗水,营帐的一端,一个简易的火炉正冒着微弱的火光,旁边摆放着一些干柴和打火石,帐外的风声呼啸,帐内的摆设随着风的吹拂轻轻摇晃,显得有些孤寂。
“少主君。”
齐峪和知谦拱手作揖,见岳唯安点点头,齐峪开口道:“清平县外的刺客援军已悉数解决,来者皆是死士,活捉者均已服毒自尽,其中有一名迟迟不愿服毒,便被暗处飞出的利箭夺了命,所以没留下活口,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岳唯安跽坐在木桌旁,抬头询问道:“何处?”
“在被暗箭夺命的人手臂内侧处发现雕青,二十几年前,一支商队给西朝大陵一个边陲小城带去疫病,从而导致城灭,而商队中每一个人的手臂内侧均刺有此雕青。”齐峪眉头紧锁,继续道:“可传闻他们早已死在了那场疫病中。”
岳唯安微微收拳,西朝和荀阜.........岳唯安打住心中所想,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道:“让人去查,一处可疑都不准落下!待渔湖村的疫病得到控制,拿到舆图,平了荀阜战,再好好和他们算算账。”
齐峪拱手,道:“是!”
知谦见齐峪汇报完毕,便上前一步,他的身材修长,面容清秀,总是穿着一袭朴素的青色长袍,腰间挂一个装药材的小縢囊,他的手指修长而灵巧,无论是缝合伤口还是施针,都能精准无误。
“既齐峪提到二十多年前那场疫病,那属下也就继续接下来的内容,方时交与我的那一株植物,其中摄入了一种名为‘霍乱’的疫病。”知谦单膝下跪,用戴着手尉的手将植物拿起来,接着举到他们三人面前一一看过。
方时疑惑询问:“那是何物?为何从未听说?”
他放下植物,继续解释道:“霍乱是来自异域的一种常见疫病,只不过北朝地处富饶辽阔的地带,所以对此疫病并不了解,甚至可说,从未听过。”
“但西朝边陲城二十多年前那场疫病就是由此引起,北朝百姓虽知晓此事,可并没有人知晓那为何物,毕竟连西朝在一个城灭之后也并不打算追其根源,久而久之,自然不会有人记得。”知谦道。
岳唯安道:“从何得出是霍乱?”
知谦知晓他会如此问,他的主君一向如此,哪怕是医术超群的自己已断出该疾为何物,他也会问清楚如何断定,生怕误判,那件事果真给他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罢。
“我刚入村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村内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尸体腐烂气味,还有一股鱼腥味,我循着气味过去,结果发现那鱼腥味来自人的粪便,粪便呈现黄色水样,当时我就有所怀疑,直到赶到驻扎地,拿到方时交与我的那株植物和长夕河水我便断定自己所猜不错,所见所闻均是霍乱疫病的现象。”
岳唯安拿起盛了水的茶碗 ,接着道:“而村民以长夕河为生,日日饮用长夕河水,导致腹泻,呕吐甚至昏迷症状,乡医见识短浅,自然不知晓霍乱的存在,便冠以寻常小疾之名,渔湖村百姓与世隔绝,非必要不出村,也就造成霍乱大肆传播,甚至以已被霍乱污染的长夕河水浇灌农田,喂养牲口,加剧渔湖村的荒败。”
知谦点头,方时和齐峪面面相觑,突然齐峪猛地一转头,吼道:“谁?”
方时和知谦立刻警惕起来,只有岳唯安面不改色,他放下茶碗,平静道:“进来罢。”
喻南栖得了他的回答,方才掀开营帐布,缓缓走进来,知谦不知如何称呼,也就随着齐峪和方时一同拱手行礼,齐方二人道:“见过喻二姑娘。”
喻南栖笑笑,像是致歉般道:“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有一事想请教你们大人。”
齐峪率先道:“那我们先退下了。”
方时和知谦相互对视,满脸不解,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齐峪推出营帐外,只听齐峪恨铁不成钢道:“两个榆木脑袋。”
二人摸不着头脑,硬要他详细道来。
此时营帐内只剩下岳唯安和喻南栖二人,喻南栖也疑惑地看着三人离开的背影,询问道:“他们这是怎么了?”
岳唯安应道:“无碍,坐罢。”
喻南栖依言坐在他的对面,只见他起身,在楎上取下一件玄色绒肩披风,披在喻南栖身上,她许是未曾想到,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岳唯安出声询问:“找我有什么事?”
喻南栖眨了眨眼,想尽快平复心情,不去想披风这件事,可当她用身体感受到厚重披风的存在时,却怎么也没办法平复心情,原来被人不经意关心,会是一股暖流蔓延全身的感觉。
思及此,她笑笑,笑自己太过可怜罢。
“我想知道,岳大人接下来作何打算?在冬猎结束之前,我们就得赶回都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异域霍乱为何染上长夕河,医治村民,寒冬将至,若不解决冬粮问题,村民食不果腹,来年掩埋在雪下的必是百里横尸。”喻南栖垂首道。
岳唯安沉默良久,微微收紧拳头:“我会给陛下带去密信,同时派岳家军从周边粮仓调些干粮过来。”
从这里到堎伧,陛下收到密信再快也要半月,他这话的意思是:私开粮仓。
“那我同去。”她开口道。
岳唯安愣了一会,他将话说到这份上,是暗示她不要再掺和进此事之中,私开粮仓是重罪,届时即便陛下要追究责任,他也可以一人抗下,拉她入局已是不义之举,若再同自己一起遭人诟病,那她便真会与喻氏渐行渐远。
“不必了,接下来的事我会自己解决,至于喻二姑娘,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你所求之事,岳某也定当竭尽全力。”
喻南栖兴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间如鲠在喉,许久,她垂眸,大抵是那个原因罢,她在的话,岳唯安还要分神顾及自己的安危,否则对阿父不好交代。
尽管她很想告诉他:自己会照料村民,也知晓如何煮粥,其中注意事项是什么,但喻南栖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微微点点头以示同意。
是的,她一直是这般,没有可以抗住寒风侵袭的身体,没有可以同岳唯安一样义无反顾开仓放粮的身份,亦连照顾染病村民的机会都没有。
岳唯安察觉到她的异常,正欲解释,但她放下玄色肩绒披风后便径直离开了,他眼底闪过一丝无措,但只要让她离开就好了,霍乱是意料之外的事,她这颗局外子也不应该被卷入此事,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回到既定的棋局,他只要毫不给自己退路地落子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了,只要替岳氏全族还了血债,他就可以战死沙场,就可以去寻那满门英魂,午夜梦回,也可以不再红了眼眶。
至于喻南栖,他会助她远离都城纷扰。
可为何?
他有些不甘心呢。
不甘又能如何呢?
他不过是只能活在“雪下空余故人音,午夜梦回故人语”阴影下的遗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