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一不知为何,看舜英的戏总是将人们的魂给勾进去。明明只有三丈来阔的戏台,却演得了千秋万代,容得下春花秋月,唱尽了才心子佳人.....
"呀呀碎!哪个要与你们﹣﹣通宵!"
明明是在月下伤春悲秋的贵妃,却被他唱得如该下虞姬般悲切。
黑柳宗明半闭着眼,一柄折扇在手中打着拍子,陶醉于舜英的唱词。
台上贵妃凄凄婉婉的四平调唱着,明明要和心爱之人赏月饮酒,却被一群偏不相的人把她灌醉。
她醉,她怒,皆是因为心爱的男人爽约,负她满腔的柔情与爱意。
他怨,他恨。为何肃羽从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白舜英这个人,只是爱着他披上戏衣身在戏中的模样。为何她甘愿洗净铅华,与他够过平平淡淡的日子都不能够,偏要被卷入这场毫不相干的棋局。
“人生在世如春梦……”贵妇妃拉腔唱道。不同于《牡丹亭》中丽娘的哀,玉环更像是寻常小女儿家的闺怨。
不知为何,看舜英的戏总是将人们的魂给勾进去。明明只有三丈来阔的戏台,却演得了千秋万代,容得下春花秋月,唱尽了才心子佳人。
最后一折完了,肃羽和黑柳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贵妃等不来唐明皇,舜英也只能独守空房。
戏幕落。
台上台下昔日的爱人掩面而泣,只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唉,古人的戏完了,今人的戏还要唱啊。”
黑柳感概道,却见翻仍定定地地望着戏台,不曾留意他的弦外之音。
“这位白老板的戏倒是好,时候还早,您可愿往舍下小酌,一同品鉴这台戏呢?”
“不了黑柳先生,今儿志诚的伯母约了我打牌,车子就在外头候着呢。”肃羽心神不宁的放下茶盏歉然道,便要起身告辞。
“我送你。”黑柳从容地将折扇别在腰间,只道她欲擒故纵,淡然地陪她一同出了戏院,经理殷勤地引路,等她回心转意。
“再会了,黑柳先生。”直至见她真真切切地上了车,与他告别,黑柳才确信了她的戏里没有自己所预想的那一折,释然而又遗憾地苦笑,和伊藤一同走了。
“阿姐……”志诚扶她上车,眼底分明闪过一丝心虚。
“金志诚,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他们又何辜?”肃羽待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竭力压抑着怒意,愤然逼问道。
“阿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哼,是么?”肃羽冷然道,望着当初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表弟,一直以来二人都极要好的,一双晶亮的眸子里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怨恨。
她收敛那副心急如焚的神色,从容的理理鬓角,傲然地扬着下巴,依旧是当初不沾俗世的才女,前清的遗少。
“带我去见舜英和晞儿。”
“阿姐,”志诚有些为难,“这亲日的事,并非组织胁迫,而是白老板自个儿来找我的,他愿意投身革命。”
“你何必骗我。”
肃羽不置可否的笑了,压低了声音,带着威胁与蛊惑。
“志诚,黑柳宗明的事若无我相助,组织再安排他人恐怕也不易罢?若是能成,你得什么好处,定然不用阿姐多言。”说罢又决然地鬓着领边里头缝着的毒药。
“我虽家毁人亡,但宁为玉碎的骨气倒还是有的。你只消带我去见他们二人一面,此后再不多言,苏科长面前我也不会提起。”
志诚久久地望着肃羽,不带一丝感情,似乎在权衡着其中利弊。
“调头,去金鱼胡同。”
“是。”
留声机里悠悠地播着《断桥》,不知不觉间将二人的思绪勾回了那场两年前的堂会。
其实自从听罢舜英唱的《牡丹亭》后,肃羽亲篆了的评品,舜英就已在梨园名声大噪,但真正让他大红大紫的,还要从金老爷子那场堂会说起。
角儿都粉墨登场,那双吊梢风眼,纤纤兰花指,头上还戴着上回她送的点翠松石钗,寻着舜英了。
唱《锁麟囊》。
明明是些陈词滥调,偏生他就能唱得摄人心魂。
一折了,金老夫人又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指明了要舜英唱。两个小生先顶着。
不过一刻钟工夫,舜英便换好了行头,鼓点急促,上场就庄的贵妇竟成了一个巾帼英雄。头上雉鸡翎如两条狂舞的灵蛇,花枪上下翻飞,将整个人笼在刀光箭影之中。眉眼间英气十足,全没有平日娇滴滴的模样。
一个人撑起的一场堂会,是一折梨园的盛宴。
如得至宝般,座中懂戏的都忙着品鉴这个不甚出名的小戏子。为何每场戏罢,都余音绕梁,桌上珍搓,席间推杯举觞仿佛都不如白老板一曲方为人间至味。
连唱了四折,舜英如醉酒般地摇晃着走进后台,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几个小龙套替他更衣,送水。
经理捧着点戏的折子,凑到舜英跟前,眉开眼笑地问:“金二小姐点了出《白蛇传》,您还能唱吗?”
“能!让坐儿等着,我换身行头就来。”
“得勒,我让司乐的师傅们准备着。”
几个拉胡琴的师傅擦着头上岑岑流下的汗得了吩咐,又接着调弦儿,感叹从未见着这么要戏不要命的角儿。
舜英的里衣湿透了,又换了件干爽的。他片刻间就已妆成,是脸谱早已在心中背熟的缘故。
白素贞是妖精,便刻意将眉眼勾勒得长而媚,带了几分妖邪气。他对镜做了了眼风,一扫疲惫,只见一条痴情的蛇精,成形了。
定一定神,一双眼中含了千年修炼寂寥的秋水,西湖断桥上浓情蜜意和负心嗔怨。
他走过长长的过道,众人忙屏退到一旁。重重脂粉掩住了少年的意气风发。
今日,满座达官显贵,名媛贵妇,他要用他平生所学。数十载寒暑苦修,尽显芳华,
“只因我是蛇儿不能恋……”
白素贞苦修千年,只为西湖畔那把油纸伞,那个读书郎,他白舜英又是为了什么?
华美的生活,台上的风光,亦或是为了一个人?
他不去想前尘往事。只管扶一扶鬓边摇摇欲坠的珠花,还未出戏,如游龙般款款走进后台。
天色有些暗了,金公馆里掌上了绣着龙纹,垂着流苏宝络的灯笼。到了晚宴时候,不听戏了。桌上又摆上冷碟,未上主菜,吃完了饭还要预备着打麻将。
戏,是为着娱宾的。唱词进了他们的脑子,在心里头留下几分感动,没有几个人会让戏长久地进入生活。
戏,在大多数戏子眼里,也不过是混饭吃的行当。
舜英恋恋不舍地卸了戏妆,甚至贪恋着油彩在脸上鲜妍地黏腻着。
“白老板,方才金老太爷请您去席上作陪呢,快换身衣裳吧。”
他忽然觉得积攒了一天的疲惫朝自己袭来,很累。
他喜欢活在戏里,永远是鲜活的。
匆匆换了件灰色绣祥云银纹的长衫,柔顺的头发三七开,比在戏里简单,却又复杂。
实在讨厌像出条子的窑姐儿似的,屈辱地坐在一群老爷们中间,赔着笑脸。
抬眼间,肃羽见着了一个身量欣长的男人坐在相隔甚远的席间。卸了戏妆,但她认出来了。
细致的眉眼,纤柔的轮廓,美得雌雄莫辩,是戏中走出的尤物,人间不可多得的绝色。
舜英朝她遥遥一笑,百媚横生。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这么美,美得惊心动魄,美的可以满足一切,对诗词歌赋,雪月风花的想象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