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若事遂人愿,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了……
肃羽手持一支眉笔,浸润了饱满的胭脂,替舜英勾勒着眼妆。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绢纱宫灯摇曳着暖昧的光影,雪儿早已伏在妆案上睡了,只剩满屋悬着的戏服,那些绫罗绸缎,附着古人的魂儿,飘摇着,申视着他们浓情蜜意。
月光映在舜美柔美的脸上,是天地间处心积虑营的诱惑。
她的小指勾过他的袖口,五指交插过他的手指,抚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一只本该长在男人身上的,女人的手。
当初她来他的住处寻他,也不过是为了戏,为了艺术,不承想终究他们只不过是凡人。
是丽娘?是贵妃?是素贞?亦或是另一种身份的舜英?挑着他的下巴细细端详,肃羽自己也分辩不清。
两只手亲密地纠缠着,他由着她。彼此都需要握着这样一只手,来获得某种神秘的勇气。
正如戏中男女的幽会,总是急迫而苍促的,世俗的阳光不知何时会照到那阴蔽的角落。
情不自禁地摸索着对方的衣钮,时不待人。
房子中幽静得如一座心如死水的古刹,只听得雪儿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念佛”声,还有二人急促的心跳。
“肃羽……”他的下巴抵着她的眉心,轻柔的吻一直蜿蜒至领口。
“嗯?”她抚着舜英的鬓角,妩媚的风眼,柔情似水的眸子里不再是献给观众们的风情万种,而是独属于她肃羽一人的真情实意。
“肃羽....…”他拔下她头上一支束发的嵌玉象牙珍珠钗,青丝如瀑布般倾泻。
她方才发觉舜英只是想唤她的名字而已,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又是一翻缠绵。
忽得雪儿“喵”的唤了一声,背毛怒竖,警惕地望着门外。
“谁?”
门外隐隐闪过一个人影。二人对视一眼,慌忙穿好半褪的衣衫,才来得及红了脸。
“舜……白老板,下回我再来找您谈戏,就先告辞了。”
她一面急急地划拉过象牙钗绾好头发,一面强做镇定地着客套话给外头那人听。
“郑太太慢走。”他言不由衷道,除却床上几缕长发,凌乱的被单,未了却的遗憾,再无半分念想,还依恋着方才的温存。
肃羽推门而出,带走无边的月色。
她心惊胆战地走出胡同,并不见着有谁,方才松了一口气,正盘算着招手叫一辆洋车,却冷不防被一人拉进了轿车。
“哥哥?”
纳兰肃言铁青着脸,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地开到一个僻静的胡同深处,方才停车。
“若是我晚来半刻,你的名誉便毁了!”他拎着一台照相机,接着道:“你是社会名流,他是梨园红角儿,多少双眼睛顶着你们?
“莫非有记者......”
“人已经处理好了,他必然不会往外透露半字。”
他眼中闪露出一丝冷厉,凡是涉及家族利益名望,大哥永远都是杀伐决断的,全然不似平日文治彬彬的世家公子。
说罢又是怜惜又是责备看着低头不语的妹妹,鬓边发丝松散,平整的杭绸旗有几道突兀的痕褶皱,心中早已了然。
“你何至于走上姘戏子这条路?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名声,姑爷也从来做过对不也起你的事。”
“我成日守着那冷冰冰的房子,他去精忠报国,我的出路又在哪里?写点风雅的文章,活成你们所要的样子?”
“羽儿,我能理解你,但这些世俗道德不会原谅你。为一个戏子,值得么?偷情败露,亦或是离婚?你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么?”
她沉默不语。
第二日,肃羽亲自登门拜访舜英。
“我不能够,我不能因为一段节外生枝的爱去毁了现在这个家,我也并非不爱郑炼。”肃羽抚着木椅上的纹儿,不忍,却也决绝。
“舜英,我不敢赌,也不相信能赢。”
他背对着她,悲喜不见。
二人之间隔了层屏风,外头是肃羽,里头是被一众戏服簇拥的舜英。只有雪儿,不安地望着他们,来回镀步。
“说完了?”舜英抚着一只水钻风钗,浅粉晶莹的指甲轻弹它口中衔着的流苏,仿佛想逗弄那鸟儿开嗓。
“嗯。”她已无力再说什么,逃也似的要走。
“唐玄宗为何爽约,杨贵妃可曾对不起他?”
“舜英,我没法像你一样活在戏里。"
“是啊,你不能。”
他扔开那只风凰,发狠似的揉那一张脂粉彩绘的脸,如一只负伤的艳鬼。
“你对我,就只保留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尊言,懂我的戏,我便奉你为知音。但说到底,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玩物似的戏子,一副挂在墙上赏的画,写在话本里的人。我拼命这么些年似的想追寻你,我竟忘了肃羽是名动京华的才女,那般高高在上。到头来却连你的衣角都不曾够到。”
“该享的福、该爱的罪,都在戏里享尽了,受遍了。现下你将我带入着人世,又野狗似的扔弃了,叫我怎么寻回头路?!”
哀鸣渐成戏腔。
他在戏中的唱词极多,在戏外的话却极少。
也许他此生都不曾说过这样多的话。
抬眼,满怀期待地见肃羽回头,俯下身,吻他唇上苦涩的胭脂。
是的,她又怎会抛弃他呢?
舜英动情地抱住她,卑微又恐惧。
可肃羽终究还是狠心推开了他,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舜英这般下九流的痴戏子又如何懂得上流社会的凉薄。
此后,大病一场。
雪儿也陪他生病,平素在碗里挑拣些好吃的,又跳回床上同主人窝在被子里,坠入无边无境的梦中。
一人一猫都消瘦了。
时间没那么快抹平伤痛。他越来越贪恋那杯中物了。
一众阔少们围着他,放肆调笑。
“我的好角儿,唱一个,给爷们下下酒!”一个男人腆一张下流的着脸,揉着他姣好的面容。
“我不唱。”舜英半醉地倚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含羞带笑。
“唱一个吧,唱一个吧!”
满座起哄,扔了不少银元首饰。
舜英拈一串珠链在手,在腕上盘了三圈,妖媚一笑,开嗓清唱:
“那牡丹虽好,
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
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自甘堕落,是为着哄自己忘却,还是作践自己,惹那人心疼?
她有心么?
不出一月,肃羽派人送了一个匣子来。
还道是她要施舍什么无济于事的补品西药,这是心病,可医不好。
却是一件对襟绣了金线牡丹的褙子,杜丽娘的戏服。还有银线在上头点缀了蛱蝶翩翩。
舜英曾见过肃羽一柄亲手所绣的一柄牡丹团扇,那熟悉的纹样,他如何不明白这是她的手笔。
男女之情不过是一时的,而戏却能伴他一生一世。
他也不过年方十八。
睥睨梨园时,理所应当的享受着戏迷们的追捧与师兄弟们的钦佩。
都说白老板的戏更好了。
只是每每落幕时,从前熟悉的位置上却非故人,总归是让他若有所失。
也许,以后的二十年,他也能这般受万人追捧。而后归隐,教几个小徒弟,将白舜英白老板的芳名在梨园史策千古永传。
舜英抚着雪儿,得意而有些伤感地想。
但若事遂人愿,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