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报告厅的冷气开得太足，把九月末的燥热都冻成了凝固的空气。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像看着一片标准化培育的苗圃——眼神里大多是渴望、野心，或是对“成功捷径”的急切探寻。直到那个女生站起来，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把“热爱”和“本真”这两个词抛到我面前。
“如何在高压下保持最初的热爱和敏感度？”
我握着话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这个问题太轻了，轻得像青春期未被现实碾碎的梦；又太重了，重得压着我藏在西装褶皱里的、早已结痂的伤口。
怎么回答？说我当年为了保住《M.E》的独立选题版面，和董事会拍过桌子？说我办公室抽屉里锁着第一本手写的杂志策划，扉页上写着“要让文字有温度”？说那些被市场部嘲笑“不合时宜”的文化专题，其实是我偷偷熬夜改的稿？
这些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变成了那句冷硬的“热爱是最廉价的入场券”。我看到她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但我不能收回——在宫家，任何一点“不理智”的热爱都是把柄，父亲会说“情绪化成不了大事”，叔伯们会借机质疑我的掌控力。我能站在这里，靠的从来不是热血，是把热爱碾碎了藏进骨缝里的克制。
我转移了话题，用“专业精神”“责任感”这些安全的词筑起高墙，看着她坐下时微微泛红的脸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场精心包装的“成功学演讲”，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交集。上海太大了，每天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一个带着学生气的提问，本该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了就没了痕迹。
直到那場酒会。水晶灯把光线切成细碎的金片，落在衣香鬓影间，空气里飘着香槟的甜和野心的腥。我刚和几个品牌方聊完，转身就看到了她。穿着香槟色的裙子，长发松松挽着，站在顾里身边，眼神清澈得像没被污染的溪流。她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场合，端着果汁的手微微发紧，却认真地听着别人说话，睫毛在灯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有几个投行的男人在不远处打量她，眼神里的打量像钩子，我太熟悉这种眼神了——在名利场里，年轻的真诚有时会被当成可以随意采摘的果实。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烦躁，不是愤怒，更像一种隐秘的担忧。怕这双干净的眼睛被浮华弄脏，怕她眼里的光像当年的我一样，被现实磨成麻木的灰。
我没动，只是朝不远处的周崇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弟弟，永远活得像团火，热烈又直白，最适合做这种“挡箭牌”。看着周崇光笑着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糖递给她，看着她眼睛亮起来的样子，我端着酒杯的手指松了松。
后来Kitty在我耳边低语：“那是顾里的朋友，叫林萧。”我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顾里的朋友，自然不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的担心确实多此一举。可看着她和周崇光聊得投机，眉眼弯弯的样子，心里那点烦躁却没散，反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周崇光那个家伙，居然直接邀请她投《M.E》的简历。我站在旁边，听着林萧激动得声音发颤，说“一定会认真准备”，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比讲座时更亮，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没说话，只是补充了句“简历别写空话”。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我见过太多抱着“热爱”闯进来的人，大多在第一个月的高压下就败下阵来。可心里却有个角落在悄悄期待——期待这个敢在讲座上问“热爱”的女生，能真的带着那点执拗，走到我面前来。
或许是想看看，被我藏起来的那部分自己，能不能借着她的脚步，重新晒晒太阳。或许是在这冰冷的宫家规则里待得太久，突然想看看，那份未被打磨的、带着棱角的真诚，到底能走多远。
周崇光还在和她笑闹，说要帮她改简历。我转身走向吧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酒液晃出细小的波纹，像我此刻的心境——理智告诉我该保持距离，可目光却总忍不住追着那个白裙子的身影。
也好，让她来试试。让《M.E》的高压、严苛、快节奏，来检验这份热爱到底是易碎的玻璃，还是能经得起打磨的璞玉。
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场始于“检验”的关注，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在意。那个在讲座上问出天真问题的女生，会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我早已习惯了冰冷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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