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结束后,许继卿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首先从听雨阁走了出来。
阁内,姜枫将人遣散下去,继续提笔画着符。
先前消失的蓝尾蝶重新落在案台上,茶水间映着姜枫的影子。余阳在竹帘里覆上几分烟火色,室内却暗了下来。
姜枫不耐烦收了符纸,抿了口茶,然而茶已凉尽,只觉得苦涩。尝罢,他皱了皱眉,手头上终于停下来。
“还不现身吗?”
“沈暮。”
话音初落,蓝尾蝶的翅羽微微扇动,接着无风自燃。明蓝色的焰火包裹蝶身,依稀可见些传送的法咒符文。
虚空如同纸页般被燃成一个约一掌宽的“洞”,可以看到那边殿堂里的烛光灯火。然后一只手那火“洞”里伸出,指节泛白,沿着正在燃烧的蓝火边缘用力一扯。
……沈暮这么撕裂虚空走了出来,身后是崇灵殿,脚下是听雨阁。
他走出来后,身后又恢复成了原样。
沈暮身上带着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周身黑气环绕,面色苍白,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索人命的恶鬼。
他打量了下四周,然略带嫌弃地“啧啧”两声。
听雨阁二楼四面无墙,有些类似于亭子的结构,是品茶、观景,赏雨等雅事的好去处。
在沈暮看来,就是“穷”。
“姜宗主,看来你离开本座这段时间过得也不怎样啊。”一开口,却带着几分慵懒和随意。
“来桓州这几年,可有想本座?”
这些年来,姜枫已经习惯了沈暮的无赖。他直接忽视这句话,目光停留在沈暮还燃着蓝火的手上。心知他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不然这点小火焰,还不足以伤到他。
但沈暮生性爱装。
即使痛不欲生,脸上表现出来也是个云淡风轻,悠闲散漫。
恰好,姜宗主是个爱怼的。
可此时,见沈暮一副‘无所谓老子装到死’的蠢样,姜枫怼不出来。
姜宗主心中郁结,却不明白自己心中到底郁结个什么劲。
他话到了嘴边,还是习惯性冷嘲道:“不在崇灵殿和死人待着,来找我作甚,给个痛快么?”
沈暮则完全免疫这种类型的话,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死人不会说话,可姜宗主会啊。况且,姜宗主若真舍的下心来杀本座,早在三天前,本座就该死了,又何须等我来找你?”
“你也知道自己该死,看来也不是无药可医。”姜枫言罢,又继续道:“况且,你听了那么久的墙角,还能装傻到现在,这定力也是旁人难及的。”
他加重了“况且”两个字。
沈暮闻言慢慢收抿住笑,他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姜枫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见几丝疲倦,转瞬即逝。
于是姜枫顺理成章理解为自己瞎了。
沈暮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他朝姜枫走近几步,心口曾被姜枫捅了一剑,有血流下来,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他朝着姜枫越靠越近,最终在案台前停下来。这么近的距离,姜枫感到不适,竟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浓烈的血腥气妳漫开来,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味道,令姜枫头脑发胀。
然而沈暮没意识到,他双手撑着案台,俯下身子。发尾随着动作的幅度垂落在姜枫肩上,而目光仔细地描摩着姜枫的眉眼——他脑海里已经乱成一片,无数的有关姜枫的记忆片段疯狂肆虐。
这种注视冒犯到了姜枫,毕竟姜宗主的相貌虽然惊为天人,但顶多是在长涯宗那会儿被一些女修们偷偷瞄上几眼。
姜枫的心跳很不争气地加快了……
好烦。
他眼睫垂落,疏离之意又重了许多,神色不耐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暮从头痛欲裂中反应过来,他懒洋洋直起身子,表情又恢复到先前那幅闲散样,慢条斯理道:“我想做的事——现在已经做完了。”
“姜宗主好大的排场,既然连看都不给看一下。”
姜枫没有理他,或许可以说,他根本没在看沈暮,他闭上眼,一只手扶着额,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
“看完了,就走吧。”
沈暮没走。
也走不了。
只听见‘扑通’一声,沈暮半膝跪着倒在地上,他捂住心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啧,尴尬。
可惜他并不知道‘尴尬’二字怎么写。
沈暮面色如常,遥遥晃晃重新战起来,随便拉了把竹椅坐下,故作可惜地说:“唉,走不了了,恐怕要死在这里。”
“如果姜宗主不嫌弃的话,葬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姜枫冷嘲:“你死在这儿,只有鞭尸的份。”
然而再看沈暮,浑不在意,他也不好受,然而这种情绪就像是昙花一现。
“区区一幅肉躯罢了,本座又带不走,挫骨扬灰,何足挂齿。”
话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没必要接下去了。
……
姜枫没有接他的话,沈暮也没再说,迎着照来的光,他们望向帘外。
彼时正红霞漫天,流云间一片扉色,染了半城江柳。
这是沈暮看的不知多少次日落。
他讨厌这种时候,但矛盾的是,他由生到死,甚至连名讳,都与之息息相关。曾经百事纷争,或云或雨,都隐于此间。
它是沈暮一生的写照,也是不祥来临的象征。
同为不祥之物,他逃不过,也避不掉,就这么被恶心了一辈子,直到身死。
沈暮看腻了。
他闭上眼睛。
“……姜枫,我刚才……其实是骗你的。”
“……”
沈暮张了张口,话到了喉边,又拐了个弯。“我的尸身,你还是烧了吧。”
“还有留在唤云山的那群……嗯,尸首,也一并烧了吧。”
“嗯。”
姜枫的声线一如既往,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视线没留在沈暮身上。
沈暮也再没说话,临死前的痛苦折磨着他的肉身,也折磨着他的灵魂。
沈暮感到痛,痛不欲生,像被一根尖锐的器物扎了一下,初时无感,因为他那时灵力强悍。后来灵力渐失,痛感也就越发强烈。从心口扩散到每一寸皮肉,深入骨髓。
此时却已经丧失了动弹能力,更无法出声,他开始后悔。
早知道……就让姜枫给个痛快算了。
但要怪也只能怪沈暮太贪生,哪怕成了将死之人,还是舍不得那最后一点时间。
是的,沈暮是贪生,但不得不死。
终于,在经历漫长的死前挣扎后,他的心跳声越来越缓慢,到后面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四肢僵冷,神识涣散。
……疼痛麻木。
沈暮进入了一场奇怪的状态,周遭似有连绵不断的雨声,成千上万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好像是风,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生死交错之间。
朦胧中那人向他走过耒,有道阴影笼在沈暮脸上,已经冷透的眼皮上一阵温热——
是幻觉吗?
天边残阳落尽,云遮照月。人间荒凉调撇,四野皆寂,不见一丝光亮……就在夜色浓深之处,没有人知道;
姜枫腑下身,吻了沈暮。
……
沈暮死后,鬼门大开,各门派重新回到了相互制衡的画面。
就导致了整个下修界一百零三城,几百来个宗门,竟凑不出多少修士来铲除邪灵。
其实哪里是凑不出,是跟本就不想凑。除去临南的几十个宗门外,鬼门开不开基本影响不到其它宗门。
莫说那蛮野之地有一鬼门,千里寸草不生荒无人烟。就是桓州那鬼门,即使开了,受难的也是相临一带,待时局难以把控时,他们才会真正出手助一把。
谁不想隔岸观火?
谁不想坐收渔利?
话说阴阳两界相隔甚远,也有薄近的地方,就是鬼门。现如今的两处鬼门,一个在阳气稀少的地方,另一个在阴气聚集的地方。
当两界阴阳之气失调的时侯,即阴盛阳衰,鬼门就会打开。因此蛮野那边的鬼门一直是开的,而桓州一旦死的人多了,灵气不足,鬼门也会打开。
唤云山原本是长涯宗旧址,后来被沈暮占了,弄得乌烟瘴气。他一死,那些缚灵没有了缚主,怨魂四散。与此同时,姜枫遣人将灵符分发到各家百姓,贴于门楣,以驱邪。
他在三日内处理完那堆尸首,将怨魂和整座山一同封了起来。毕竟里边大多都是他的昔日同门。
沈暮死后第十日,各大宗门聚力,鬼门被重新关上,桓州罕见地太平。
沈暮死后十年,山河远阔,盛世长安。
姜枫创立了个与他性格全然不相符的宗门,名曰长生门,成为下修界九大宗门之一。
再后来,守了十年流云烟火的姜宗主,在同众人商议后,又选了个新宗主。随后就是闭关,再无踪迹。
这件事在人间有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死了,毕竟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即使是修士,又能有几个不死的?
但这种说法显然没几个人信。因为在之前长涯宗各代宗主中,只有姜枫受了神命,要一直守着鬼门。而在他闭关后,鬼门也关得好好的,结界也末损。
还有一种便是飞升了,但这种说法更少人信。
最后一种就是在闭关,但也没有人听说过有哪个修士闭关能闭几百年的。而且闭关的地方也是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最终成为饭后闲谈。
有人说长生门有一处二十里竹林,被一道结界隔着,不让人踏足,也无人能踏足,相传姜宗主就在这里。
还有人说姜宗主在唤云山……
实际上整个修真界也只有四处是去不得的地方:蛮野一带、上修界、唤云山和长生门的二十里竹林。
一者是地域险要,三者是被封上了。
但无论如何,没有什么事能被一直重复说很多年,他们从茶余饭后,到渐渐淡忘。
可见即便真的是到了天荒地老,也没有什么海枯石烂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