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朔风乍起,黄沙漫天,云烟萧索。
沈暮带着满身伤痕,从‘人未还’里爬了出来。
出来时,除了身上那点稀薄的灵气,和手里拽着的一张灵符,已经很难辨认出他是一个活人了。他自己也很难以置信,竟然能撑着一口气爬出来。
爬过那道万仞山的长影,他的眼睛已经能适应光线了……只是心也彻底凉下来。
说实话,他在爬出来前已经想好之后的各种死法了。比如晒死渴死饿死,再不济也要被风沙埋死,总之就不是被万鬼吞噬而亡。
只可惜他爬出来的不是时候。
看天边一抹胭脂色,和逐渐沉落的晖光便知。
沈暮心如死灰地躺在光影交界处,等着黑暗和死亡同潮涨般笼过自己的身体。
他闭上眼,周身的恶灵环绕。在这日夜交接间,除了视觉,什么都清晰了。
心跳。
呼吸。
温度。
黄沙与风的轻抚相对温柔,这应是死者最后的亲昵。
沈暮一直闭着眼,身上那点灵气逐渐被吞食,手上那张被染得血迹斑驳的灵符也松了开来。
……
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有些低沉冷洌,隔风入耳,渐渐分明,把他又拉回人间。
他睁开眼,看见了正在跳动的篝火,还有被篝火柔色晕染的一张惊艳绝伦的脸。再一看,周围还坐着五六人,都是修士装扮,他们似乎在聊天。
沈暮这两眼看去明白自己还在人世,便不管不顾又睡了过去。
见此,一个修士碰了碰姜枫,道:“方才我看见沈暮好像醒了,要不要去问问?”
闻言,其它几个修士也纷纷回头去看。
姜枫神色有些不耐,但还是没躲。
然后一本正轻道:“你看错了,他没醒过。”
语罢,为了预防他再问,又补充道:“既然没醒,今夜我们就不赶路,在此稍作休整。”
于是萧陌颜又问:“那为什幺不叫醒他?”
姜枫没理他。
萧陌颜摸了摸鼻子,好像要摸掉碰得那一鼻子灰。心道:这人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这时旁边有个凑过来问他:“你怎幺知道那是沈暮?”
“那肯定是见过啊!当年沈寂和他三个儿子被处死的时侯,就让沈暮在旁边看着呢。我那时侯就在底下,那时侯姜枫也在。”
“现在都过了几年了,你怎么记得他长什么样?”
萧陌颜有些尴尬的笑道:“他那张脸长得不错,当时我以为他也会被处死,还生出了几分可惜,便记下来了。”
姜枫听着他们的对话,篝火在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思绪又慢慢回到了四年前。
那年姜枫十四岁,跟着他父亲,也就是长涯宗宗主来到过沉风阁的行刑场。
一并观看处刑沈寂。
长涯宗判了沈寂与其三子的罪,他们自是要出面的,也顺便坐实了长涯天下第一宗的称号。
只是他们竟然还抓了沈暮,不仅抓了,还绑了,叫他看看他的好父亲是怎么死的。
姜枫坐在高台之上,只看见一道瘦削的身影跪在那儿。只是看得久了,沈暮背后就如同长了眼般,扭过头对上他的眼。
他收回目光,觉得有些奇怪。沈寂确实该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沈暮抓过去。
因为这事,他和姜宗主第一次有了不合。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
沈暮再次睁眼,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回忆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沈暮醒后,梦见什么基本忘了,或者是懒得想,唯独记得姜枫的脸。
他咳了两下,只觉得心脏揪得发紧,紧得发疼。
“还剩四个时辰。”沈暮面无表情,但他心里知道,他有点儿想姜枫了。
临死前,他还是想去看看他。
彼时的沈暮可谓是风光无限,几乎攻定下修界所有城池,也几乎所有的仙门都依附于他。只差一个桓州城,便能称帝了。
而彼时姜枫,就在桓州城。
从某种情况看,他四处烧杀劫掠,跟当年的沈寂没什么两样。但也有不同的,比如他不追求长生不老,也不拿活人炼术。只是近乎偏执地攻下一片片城池,导致四处战火纷飞,伤亡惨重。
其中来刺杀沈暮的自然不少,但没有活着回去的。
只有姜枫是例外,他成功在沈暮心口刺了一剑。却没一剑毙命。只是在他伤口处结了个印,然后面无表情告诉他:‘三日后必死’,便离去了。
沈暮:“……”
沈暮乖乖照办了。
他在一日内便遣了仆从,归还各大宗门尊位。然后剩下两日等死,反正他也活腻了。
既然姜枫要他死,那就死吧。
沈暮微微抬手,指间灵气凝成一只蓝蝶。但与其说是蝶,倒不如说是花,只是外观上看着像花罢了。
这是沈暮闲时鼓捣的小玩意,大概有些传音的功效,办其它的耗的灵力要多很多。总之瞧起来没有什么用,沈暮还没来得及命名。
沈暮没有用它来传音,而是把自己传了过去——他还是去找姜枫了。
桓州城。
桓州城占了整个下修界的南部,临河江而居,地势平缓,四时温润多雨,以桥亭而闻名。
按理说很容易被攻下来,可沈暮宁愿派兵去打漠北辽城这块难啃的骨头,也不使一兵一卒踏入桓州的地界。
只因为这里还有一扇鬼门。
此处人稠,一旦鬼门大开,日落后方圆千里无人能还。同时因为此处为人气聚集,长涯历年宗主的生魂和姜枫自身灵力血肉之引才能将其封住。
其实还有一点原因 :沈暮不断扩战攻城,势力衰减,各宗门表面臣服,实则早已暗中备兵,谁都想杀了沈暮,取而带之。
只可惜,最终成功的,只有姜枫。
而那姜枫,也是个死心眼儿的。
听雨阁。
各宗门门主神色凝重,-时之间竟无人发言,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姜枫一席雾色长袍,坐在首台,面如冰霜。案台上茶已凉了大半,却没动过一口。
日光透过半卷竹帘,从帘缝洒在他身上,染得半面衣襟一片亮色。就连那只广袖下的手在光影中也更显得细瘦修长,骨结分明。
他身上而缠着一缕浅淡的药味,从以己身命魂来镇鬼门开始,就没断过药。姜枫的眉目间逐渐染上病气,连面部也清癯不少。
他提笔点着朱砂画符,画完一张又画一张。并不着急说些什么。
最近这短短几个月内,整个修真界算是彻底被颠覆。前有妖魔乱世,后有宗门内斗。往南去成溏一带洪水大发,北去蛮野一带寸草不生,
有人说这天灾人祸共行于世,人间不过百年。然而还有更遭的,自南方洪水泛滥,瘟疫四散,受染者痛不欲生,全身溃烂而亡。
沈暮就在各宗门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带着一众活死人夜袭长涯宗。仅在一夜之间,这个号称‘天下第一宗’的宗门无人生还。
当然也可以说他们还活着,因为沈暮不知用了什么邪法,让那些已经离体的亡魂重归体内,数万死尸又重新爬起来,他们始终维持在一种不生不亡,不死不灭的状态下,为沈暮所用。
也就是说,只要沈暮不断了他们身上的缚灵丝,他们就被困在原身里,不入六界轮回,更不能投胎转世。
这些被困起来的似鬼非人的东西,就被称为缚灵。
再后来,沈暮自封为王,攻下一百零二城。各宗门不得已归顺于他,他也在称帝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始终没有同沈寂一样称帝。
那一年,沈暮刚过而立。
……
过了好些时候,终于还是有人坐不住,叫了声:“姜宗主。”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那张靠后的席位。
姜枫手中的笔顿了顿,闻声抬眼。见是个年轻的门主,面容间还带着几分稚气。
他凝了凝眸,只道:“何事?”
年轻人蓦然对上他的目光,几番犹豫后开口问道:“姜宗主前几日都已经见着沈暮了,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他声音不大,却问出了大家心中都想问的。
谁都知道姜枫和沈暮之前还有段旧情,后来长涯宗被灭,横尸十万,只有他是活着的。不仅是活着,还曾为沈暮效过力。
更有甚者说,姜枫和沈暮之间还有段私情。
姜枫的脸上仍不见太多神色,语气更像是淬了寒冰冬雪:“既如此,就得劳烦阁下,去帮我守着鬼门。”
“我定全力以赴,叫沈暮活不过明日。”
话音落下,一位年长些的掌门便应和道:“姜宗主言之有理,近日桓州人死伤无数,鬼门这几日动荡的紧,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再说了,沈暮大势已去,早死晚死不都是个死,大势当前,姜宗主还能骗我们不成?”
姜枫没有接话,似有所感应般,朝帘外望去。恰见一只蓝尾蝶穿阳而过,落在案台上,绕了几圈,又离开。
他的眼神好似微微晃动了一瞬,又归于沉寂。
……
那年轻掌门似乎还有些不服,嘴唇翕动,准备说什么,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只好坐下。
果不其然,刚落坐,身旁那人便传音过来。
“继卿兄,你胡涂啊!我知道,你跟那姓沈的狗玩意儿的确是苦大仇深的,可也不能当着姜枫的面就发作出来,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他在心里冷笑,“我只知道,整个下修界只要是带着气儿的,都恨极了沈暮。”
“姜宗主也好,你也好,我也好,没有一个是不希望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许继卿罢,眼框发红,神色已然不觉间变得狰狞了些,也没再传音过去。
今日议会,他身上还带着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