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把最后一只纸箱摔在柚木地板上时，楼下的古董钟正好敲响第七下。汗湿的衬衫在后背洇出深灰色地图，空调外机在岭南初秋的溽热里发出垂死挣扎的嗡鸣。他举起手机对准窗外的镬耳山墙，取景框里，大疆无人机正掠过城中村上空，将明清祠堂与共享办公楼的玻璃幕墙缝合进同一个画面。
微信提示音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前女友苏悦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三天前——那张印着罗德岛设计学院抬头的录取通知书照片，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铂金色。当时正在开需求评审会的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我们分手吧"几个字，就被满屏的PRD文档淹没了呼吸。
脚边的纸箱突然发出窸窣响动，程野下意识后退撞翻了宜家落地灯。暖黄光晕里钻出个玳瑁色毛团，竖瞳在阴影里缩成两道金线。当他看清那是只少了半只耳朵的虎斑猫时，窗外的霓虹恰好亮起。"禁止投喂流浪猫"的LED警示牌，正倒映在猫咪油亮的皮毛上。
"这是第三次了。"程野蹲下身，看着猫爪在《设计心理学》扉页上摁出梅花印。三天前搬来时，这猫就蹲在楼道灭火器箱顶，尾巴像根天线指向他新买的洞洞鞋。昨天它打翻了玄关的永生苔藓景观，此刻又在纸箱间逡巡，仿佛在验收这个伤心人的新巢。
楼道里传来木屐敲打青石板的脆响，混着风铃晃动的清音。程野抱着纸箱追到露台时，只看见墨绿色旗袍下摆扫过转角。猫爪印在《城市意象》的书页上，洇开一朵小小的梅花。
夜色漫过南头古城新砌的清水混凝土墙，程野靠着生锈的铁艺栏杆，看楼下清吧的威士忌酸在游客指尖流转成数据洪流。他摸出烟盒才发现打火机还在苏悦送的星空投影仪旁边，那团永远悬浮在东京上空的星云，此刻应该正照着罗德岛的雪。
隔壁阳台突然垂下一根挂着玻璃瓶的麻绳。程野抬头看见满天星藤蔓间浮着张素白面孔，女人浸在暖黄台灯光晕里的手腕，正随着蓝牙音箱里的《哥德堡变奏曲》轻轻摆动。玻璃瓶底压着张便签纸，铅笔字迹被夜露洇得微微发涨：
"第37问：你最后悔没有保留的东西？"
"——普鲁斯特问卷·雨棠"
他这才注意到瓶子里装着晒干的蓝花楹，去年的花瓣在月光下泛起幽蓝。当那只虎斑猫再次出现在防火梯上时，程野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抚摸右手中指——那里还留着常年戴情侣戒的苍白印记。
晨会通知在手机锁屏上弹出第十三次，程野终于套上皱巴巴的灰卫衣出门。电梯镜面映出他下巴的青色胡茬，像极了他设计的那些未完成图标。转角处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穿香云纱的老太太正对着满地青花瓷片发怔。
"阿婆当心。"程野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博古架，檀木香气混着陈年普洱的味道钻进鼻腔。老人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滑到肘间，露出道暗红色伤疤，形状像是被什么动物抓过的痕迹。
"后生仔眼神倒是利落。"老太太突然抓住他手腕，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按在他跳动的脉搏上，"要不要来我店里画糖人？你这双手啊，不该整天敲那些铁盒子。"
程野这才看清满墙的广彩瓷器，孔雀蓝与胭脂红在晨光里流淌。角落里堆着泛黄的《岭南草木志》，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鸡蛋花标本。虎斑猫不知何时蹲在门槛上，金瞳倒映着博古架顶端的鎏金自鸣钟。
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项目经理的怒吼混着电流声传来："原型图什么时候交？用户要的是情感化设计！情感化懂吗？"程野望着瓷片上碎裂的缠枝莲纹，突然想起上周被毙掉的方案——他试图用莫兰迪色系表达孤独感，却被吐槽像"性冷淡版美团"。
正午的烈日炙烤着南头古城新铺的柏油路，程野抱着冰美式钻进骑楼阴影。玻璃幕墙的反光将他的身影切割成碎片，落在旧书摊的《深圳街道志》封面上。他突然顿住脚步——苏悦送的那枚钛钢戒指，此刻正挂在流浪汉的麻绳项链上摇晃。
"三十块。"流浪汉竖起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靛蓝染料。程野注意到他脚边的扎染布上印着化学分子式，某种荧光涂料在阴影里幽幽发亮。当他扫码支付时，流浪汉突然凑近低语："记住，别让回忆篡改你的颜色。"
戒指内圈的刻字已经模糊，但程野仍能摸到那个凹陷的"SU"。他站在垃圾分类站前犹豫了三分钟，最终把戒指系在虎斑猫的项圈上。猫咪蹭了蹭他沾着咖啡渍的裤脚，纵身跃上生锈的消防梯。
深夜的建模软件在屏幕上投射出幽蓝冷光，程野揉着发烫的眼眶，看楼下的宠物市集像数据流般苏醒。穿亚麻衬衫的男人们支起帐篷，流浪猫狗的眼瞳在霓虹灯牌下闪烁成星群。他突然发现下午见过的流浪汉正在给金毛梳毛，梳齿间飘落的毛发泛着不正常的钴蓝色。
隔壁阳台传来纸张翻动的沙响，程野抬头看见姜雨棠在晾晒古籍。月光透过《齐民要术》的残页，在她锁骨投下枝蔓状阴影。当蓝牙音箱切换到肖邦夜曲时，新的玻璃瓶顺着麻绳滑落。
这次瓶子里装着风干的木棉花絮，便签上是第89问："你认为哪种美德被过高评价了？"程野望着楼下正在给蓝毛犬扎小辫的流浪汉，突然抓起数位笔在便签背面写道："理性。"
第二日清晨，程野在露台捡到枚破碎的广彩瓷片。青花绘制的蜻蜓翅膀上染着血迹，旁边散落着几根泛着金属光泽的蓝色猫毛。当他蹲下身时，发现防火梯的锈迹间嵌着半块翡翠玉牌，刻着模糊的"周"字。
手机日历突然弹出提醒——今天是原定的求婚日。程野望着瓷片上残缺的蜻蜓复眼，想起去年今日苏悦在用户画像旁写的备注："目标人群需要更多情感刺激"。楼下古董店的博古架空了半边，穿香云纱的老太太正在给虎斑猫喂食，翡翠镯子磕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越声响。
暮色降临时，程野终于完成被驳回七次的情感化设计提案。他将情绪曲线图替换成岭南窗棂纹样，在加载动画里藏进一只断耳猫的剪影。点击保存的瞬间，暴雨突然砸在百年骑楼的蚝壳窗上，隔壁阳台传来古籍抢救的窸窣声。
当他抱着防潮箱冲进雨幕时，正好撞见姜雨棠跪坐在湿透的《本草纲目》残卷间。雨水顺着她的麻花辫滴在明代药方上，将"忘忧"二字晕染成青色涟漪。程野的卫衣兜住最后一批古籍时，虎斑猫的叫声刺破雨幕——流浪汉正抱着染成宝蓝色的贵宾犬，站在巷口笑出十六颗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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