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木的香气是在清晨漫进窗棂的。程野被细碎的凿击声唤醒,发现露台栏杆上摆着截带青苔的老树根。阿瓷蹲在树瘤间磨爪,木屑沾在胡须上像落了一夜薄雪。
顺着风铃的指引,程野在天井找到正在刨木的姜雨棠。她挽起的麻布袖口下,小臂随着锛子起落绷出流畅的弧线。晨光穿透飞扬的木屑,在《营造法式》摊开的书页上织出光栅。
"周姨说你会画画。"姜雨棠头也不抬地抛来块木胚,程野接住时被纹理刺痛掌心——那些交错的年轮里竟嵌着蓝花楹的脉络。阿瓷突然跳上工作台,尾尖扫过墨斗,在松木板上拖出条颤抖的直线。
程野的铅笔无意识描摹着木纹,线条在晨雾里自动生长成骑楼的轮廓。姜雨棠的凿子突然停在半空:"你画的是1997年的南头古城。"她翻出本泛黄的《深港建筑图志》,泛潮的书页间夹着张拆迁前的街景照片——他笔下的线条与照片分毫不差。
正午的雷暴来得猝不及防。两人抢救木料时,程野的手背蹭过姜雨棠腕间的靛蓝染痕,松脂香混着古籍的檀腥在雨幕里发酵。阿瓷在雨棚下甩着皮毛,水珠溅到未完成的木雕上,将骑楼窗棂洗出温润的光。
"荔枝木记得所有眼泪。"姜雨棠用砂纸打磨着暴雨的痕迹,"去年台风折断的老树,今年会在伤口处开出新花。"程野的拇指抚过木雕上的裂痕,突然触到硬物——半枚生锈的同心锁正嵌在骑楼门洞位置。
暮色染蓝骑楼时,周婆婆送来煲了整日的陈皮绿豆沙。青瓷碗底沉着颗荔枝核,老人用茶针挑开果壳:"这是阿瓷来那年埋下的。"程野含住冰凉的果肉,尝到1997年的雨味。姜雨棠的蓝牙音箱切到《雨打芭蕉》,八哥在笼中突然学起猫叫。
深夜的刨花堆成了小山,程野在木纹里发现苏悦的缩写。刻刀突然打滑,血珠渗进年轮缝隙,姜雨棠抓过他的手腕按进木屑堆。细小的木刺吸附着血渍,在月光下凝成串珊瑚手链般的红痕。
"明天有荔枝市集。"她将撕碎的广彩瓷片撒进创口,"碎瓷能让新肉长得更结实。"程野望着正在渗血的木雕骑楼,突然发现同心锁的断口处露出丝靛蓝——正是他卫衣上的扎染色。
第二日天未亮,程野就被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惊醒。百年骑楼下,荔枝担子连绵成红色溪流,白发匠人们正在用古法编结竹箩。姜雨棠的摊位前摆着未完工的木雕,断耳猫正在舔舐青苔上的晨露。
"试试这个。"她突然往程野嘴里塞了颗冰镇荔枝。妃子笑的果壳贴着舌尖,凉意却从木雕的伤口处泛起。当程野咬破果肉时,甘甜的汁水竟带着靛蓝染缸的涩,像极了那夜暴雨中吞咽的泪水。
穿香云纱的阿婆们围过来抚摸木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停在1997年的骑楼飞檐。"这里原先是醒狮堂。"最年长的阿婆用茶刀在木面刻了道痕,"我嫁过来那天,狮子眼睛用的是荔枝核。"
正午烈日将木雕晒出松香,程野的汗水滴在刻痕处,竟引出缕极淡的沉香。姜雨棠突然抓起他的手掌按在木面:"听,年轮在讲拆迁那夜的故事。"掌心传来细微震颤,阿瓷的叫声与孩童的哭喊在木纹深处此起彼伏。
黄昏时分,陆鸣带着流浪狗群闯进市集。彩虹脏辫上别着新鲜荔枝花,他抓起木雕对着夕阳端详:"伤口该种棵蓝花楹。"程野的刻刀突然不受控地游走,木屑纷飞间,1997年的断壁残垣里真的长出棵开花的树。
夜幕降临时,程野在木雕背面发现串数字:19970430。姜雨棠用紫外线灯照射刻痕,隐藏的经纬度坐标指向拆迁办的旧档案室。阿瓷叼着颗荔枝核跃上工作台,核壳裂开处露出半张泛黄的承诺书。
程野在月光下拼凑碎片,发现是某位开发商的手写保证:"保留百年荔枝林"。落款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今夜,签名处盖着枚靛蓝指印——与周婆婆染缸的色泽如出一辙。
当他把木雕放进靛蓝染液时,姜雨棠的歌声混着刨木声传来。蓝牙音箱放着《彩云追月》,她却哼着陌生的童谣。阿瓷的金瞳在暗处闪烁,程野惊觉那些荔枝核的排列竟与茶渣地图上的红点完全重合。
子夜的雷声惊醒古城,程野冲进雨幕抢救木雕。姜雨棠举着桐油伞出现时,他正用身体护着那截老荔枝木。雨滴在伞面敲出《雨打芭蕉》的节奏,伞骨突然发出熟悉的吱呀声——竟是用他设计的UI原型图卷成的竹纸裱糊。
"伤口开花了。"姜雨棠指向木雕裂缝,潮湿的木纹间真的钻出簇嫩绿的新芽。程野的卫衣吸饱雨水,蓝染的骑楼纹样在闪电中愈发清晰。阿瓷的叫声穿透雨幕,周婆婆的咸水歌从茶室飘来,八哥在笼中反复啼鸣:"回魂!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