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沉重地掀开，首先涌入感官的是皮革混合着淡淡车载香氛的熟悉气味。视线逐渐聚焦，车内柔和的阅读灯光线勾勒出流畅的内饰线条——是他常开的那辆黑色轿车的后座。
杀手的本能让他即使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也已迅速而无声地完成了对环境的观测：车辆静止，引擎熄火，窗外是熟悉的公寓楼下夜景，安全。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车窗边。
许宁侧身靠着车窗，微微歪头，似乎也在小憩。柔和的灯光描摹着她恬静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在巷弄里沾染了尘污的白色裙子，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还无意识地虚握着，仿佛之前一直握着什么。
过于激烈的情绪纠缠耗空了他所有的心力，此刻只剩下一点隐隐作痛的空茫感和扎根在脑海深处的细微钝痛。没有立刻袭来的危机感，没有需要权衡的利弊，没有亟待做出的抉择。
他就这样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一时间，竟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自己满手的血污，忘记了傅隆生深不可测的凝视，忘记了熙蒙那句冰冷的“最后一次”，忘记了失败的计划，父亲兄弟间难以弥合的裂痕，忘记了那笔诱人却致命的十五亿美金，忘记了所有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责任、背叛和挣扎。
那些他曾以为无法舍弃、无法摆脱的东西，在这一刻，在这个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车厢里，竟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不再有力量强撑起那副冷硬的面具，不再有精力去计算每一步的得失风险。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平静，如同温吞的海水，缓缓淹没了他。
他不后悔认识许宁。即使她带来的是更多的未知和风暴，但她给予他的那份毫无保留的珍视和温暖，是他灰暗人生中从未奢望过的光亮。
他后悔的是……顺从了干爹去抢劫那家金融机构，将兄弟们再次拖入更深的深渊；后悔的是和熙蒙他们一起，被巨大的贪念驱使，去图谋段志鸿那笔更加惊人的十五亿美金，从而将所有人都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比起那些刀口舔血、终日惶惶、兄弟阋墙的日子……
他现在，只想就这样。
和许宁安静地、安稳地待在一起。
哪怕只是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多停留一秒也好。
他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目光近乎贪婪，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宁静永远镌刻在灵魂里。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触碰一下她垂下的指尖，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停住，怕惊醒了她，也怕打破了这易碎的幻境。
最终，他只是收回了手，重新闭上了眼睛，将这一方小小的、有着她气息的空间，牢牢锁在感知里。
外面的世界依旧危险重重，但他允许自己，偷得这片刻的安宁。
月光逐渐隐没在明媚晨曦后面的时候，许宁意识从混沌的深海缓缓上浮。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简洁到近乎冷硬的设计，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身下的床垫偏硬，不是她公寓里那张柔软包裹身体的熟悉触感。空气里飘散着极淡的清洁剂味道，混合着一种……她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是熙旺身上常有的、带着冷冽须后水和他本身气息的味道。
懵懂间，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她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迷迷糊糊地就往身边那个温暖坚实的所在缩去，脸颊下意识地蹭了蹭对方微凉的睡衣面料，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
熙旺几乎在她动的一瞬间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深睡。杀手本能让他即使在休息中也保持着一丝警觉。他垂眸看着像猫一样钻进自己怀里、散发着睡意和暖香的许宁，手臂自然地环住她，将她更紧密地拥入怀中，大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抚，动作有些生涩，却极其耐心，尽力抚平她半梦半醒间泄露出的那一点点不安。
许宁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带着浓重睡意的、黏糊糊的声音，像含着一块糖：“嗯……我们在哪里？”
她的声音软糯，毫无防备，与平日里的温柔或偶尔的精明截然不同，是一种全然依赖的状态。
熙旺抚摸她头发的手指微微一顿，声音在清晨显得格外低沉沙哑：“我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够准确，补充道，“……暂时的。”
他的目光扫过这个房间。灰白的色调，功能性的家具，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痕迹，比酒店的样板间还干净，甚至比那更冷清。这里算不算家？熙旺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更像一个安全屋，一个据点，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落脚点。而许宁那个充斥着鲜花、画具、烹饪香气和柔软织物的出租屋，那里反而更像一个……家。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许宁似乎清醒了一些，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她的目光掠过那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冰冷的金属衣架、以及拉得严严实实的遮光窗帘。
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嫌弃的表情，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几下，然后重新把头埋回他颈窝，声音依旧带着刚醒的慵懒，却清晰了许多
“哦。”
她轻轻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后，她伸出手臂，更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轻声嘟囔了一句： “有你在就行。”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最温暖的羽箭，精准地射中了熙旺心中最柔软、也最荒芜的角落。
他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闭上了眼睛。
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危险，兄弟决裂的痛楚，养父逼迫的压力……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她这句简单的话语和全然信任的拥抱里，暂时被隔绝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这个冰冷的、临时的据点，因为怀里的这个人，仿佛也真的有了那么一丝……“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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