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楼
晨光熹微,阳光穿过庭院中那棵古老海棠树的枝叶,在沐镜瑶身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她抱着双膝坐在微凉的青石地上,将头深深埋入臂弯,像一只受了委屈却不愿明说的小兽。黑色的长发如水银泻地,划过她身上夺目的红衣,散落在单薄的肩膀上,勾勒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一件温暖厚实的雪狐裘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沐齐柏为她细心系好披风带子,然后转身,毫不介意地挨着她坐在了微湿的地上,语气是十足的宠溺:“谁让我们阿瑶不高兴了?告诉兄长,兄长帮你教训他!”
沐镜瑶身体微微一僵,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赌气似的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沐齐柏对她的抗拒不以为意,又笑着靠近了些,声音放得更柔:“我听说言笑昨天来皎月楼给你送药?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言笑又惹你不开心了?”
“你不是总觉得,一贯都是我惹他,都是我无理取闹吗?”沐镜瑶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怨气。
沐齐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仿佛在面对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同一般,怎么如今反倒越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呢?”
沐镜瑶猛地抬起头,依旧是背对着他,但任性的发言已清晰传来:“我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要什么理由?他不好玩,我不高兴,就不喜欢!怎样?”
她的话语蛮横,逻辑简单,却正是她被骄纵养大的最好证明。
“好好好……”沐齐柏从善如流地顺着她,语气里满是纵容,“不喜欢便不喜欢了。那阿瑶现在喜欢什么?告诉兄长,谁能让我的阿瑶高兴,无论是什么,兄长都给你弄来,可好?”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仿佛只要她开口,哪怕是九天星辰,他也会为她摘来。
沐镜瑶沉默了片刻,斑驳的光影在她红色的背影上跳跃。就在沐齐柏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
“我现在啊……觉得看着别人明明想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样子,最好玩了。”
她说着,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已不见丝毫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孩童发现新奇游戏般的兴味,眼底却深不见底。
“兄长,你能把‘那种样子’……弄来给我吗?”
沐齐柏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又幽深的眼眸,笑容依旧温和
他的阿瑶,似乎找到了新的“玩具”。
“只要阿瑶喜欢,”沐齐柏笑着,伸手拂去她发梢的一片落花,眼神莫测,“兄长自然会想办法,让这极星渊……变得更有趣些。”
阳光依旧温暖,兄妹二人并肩坐在树下,画面温馨美好。
沐镜瑶偏要破坏气氛,她偏头挥开了沐齐柏欲摸她头发的手,红唇微撅,不满地控诉:“少来这套!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都给我,可昨日你手下的人,连一幅破画都舍不得给我呢!”
她旧事重提,语气娇蛮,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沐齐柏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沐齐柏面上无奈更甚,试图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那幅画……我见你后来,不是也没什么兴趣了么?”
他真正在意的,并非一幅画,而是竭力想将沐镜瑶与纪伯宰那个危险漩涡隔绝开来。画是饵,他怕的是他最在意的妹妹,去咬那藏着钩的饵。
然而,沐镜瑶却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偏要往那最敏感处戳去。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虚空中某一点,声音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天真的残忍
“可是兄长,那画中的仙子,温婉美丽……你不觉得,很像世人口中,娘亲的模样吗?”
“明月”这两个字辗转在沐齐柏唇齿,如同一声惊雷,又似一道淬了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狠狠扎进沐齐柏的心口!
他觉得周遭流动的空气都凝固了,随即化作无数细密无形的锋刃,疯狂地刮擦着他的五脏六腑!剧痛无声却猛烈,让他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温和的面具。那个封存于心底最深处、代表着无尽遗憾与灼痛的名字,被如此轻飘飘地提起,带来的却是海啸般的毁灭性冲击。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片刺目的红,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无力与冰凉……
就在他呼吸凝滞,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淹没时,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紧绷的膝盖上。
沐镜瑶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翻涌失控的情绪。她没有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而是像一只收起利爪的猫儿,乖顺地伏下身,将脸颊轻轻靠在他膝头,用一种与方才的尖锐截然不同的、近乎梦呓般的轻柔嗓音说
“兄长……我们在院子里,种棵柿子树吧。”
她的话题跳跃得如此之快,让沉浸在痛苦中的沐齐柏一时怔住。
“等到了秋天,满树挂着黄澄澄的果子,一定很好看。”她继续轻声描述着,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向往。
这简单的话语,却像一把奇特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沐齐柏记忆深处另一扇尘封的门。
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不是血与火的惨烈,而是阳光明媚的午后。 一袭皎洁白裙的少女,坐在高高的枝桠上,晃着莹白的双脚,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她从满树橙红中,精准地摘下一颗最饱满的柿子,笑着朝他扔下来,在他手忙脚乱接住时,歪着头,用清凌凌的嗓音,带着狡黠的笑意问了他一句什么……
鲜活的、温暖的、带着柿子甜香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他心头的血腥与冰冷,与现实重叠
沐齐柏仿佛陷入那片虚幻的暖光中回过神。喉结滚动了几下,再开口时,嗓音是压抑后特有的沙哑与低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纵容
“……好。”
他答应了,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这一刻,什么画像,什么纪伯宰,什么言笑,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棵尚未种下的柿子树之外。
沐镜瑶用她独有的、近乎残忍又无比精准的方式,在他坚冰覆盖的心湖上,轻轻投下了一颗名为“回忆”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唯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涟漪。
阳光依旧斑驳,树影依旧摇曳。
但兄妹二人之间流动的空气,已从暗藏机锋的试探,悄然转变为一种共享着某种秘密的、沉重而黏稠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