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华泮宫遴选之日，本该是沐天玑彰显威望、极星渊展现未来希望的时刻。就连久未露面、时常处于混沌状态的极星渊尊者——沐天玑的父亲，今日也难得清醒地端坐于高台之上，用他虽略显浑浊却依旧威严的目光，为女儿站台撑腰。
那高台之上短暂流露的、久违的父女温情，如同一缕微弱却真实的阳光，似乎试图驱散极星渊上空积压的阴霾。
沐镜瑶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安静地看着
就在这看似走向光明的时刻，一场早已埋设的惊雷，轰然炸响！
失踪已久的司判后照，竟然突然出现，踉跄地跪倒在高台之下。他唇无血色面容枯槁，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与悔恨。在无数道震惊、疑惑、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他垂下头颅，声音嘶哑地承认了那个足以震动整个极星渊的罪行：
“罪臣后照……供认不讳……多年来，秘密研制……禁药‘离恨天’……”
“离恨天”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而这对沐镜瑶而言，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血腥、最黑暗的囚笼！
“啊——！痛！好痛！”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刹那间，那些曾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属于沉渊试药者的凄厉哀嚎、绝望嘶吼，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恶鬼，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疯狂的音量，在她耳畔轰然炸响！它们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音浪，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理智防线。
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来维持清醒。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后照。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就在众人尚未从“离恨天”的震惊中回过神时，一个娇柔却带着决绝恨意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尊者明鉴！诸位仙君明鉴！”
弱水一步步走到场中，一位柔弱的仙子当众承认了自己后照私生女的身份，她眼中燃烧着压抑了太久的怒火与悲痛。她抬手指向后照，声音颤抖却字字泣血
“后照为了权势抛妻弃女，后来又在沉渊秘密炼制‘离恨天’，排出毒水污染寒暑之地的水源，害得寒暑之地无数仙民，灵力枯竭，脏腑溃烂而亡！”
弱水落泪：“我历尽千辛万苦，改换身份，潜入极星渊，就是为了今日，能当着尊者的面，状告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为寒暑之地所有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她的控诉，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下！将“离恨天”这三个字，从一桩隐秘的罪行，与无数具体而微的、无辜惨死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
沐镜瑶耳畔的声音更加疯狂了
“看啊！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
“死了！都死了！死得好惨啊！”
“你也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她看到沐天玑震惊而苍白的脸，看到尊者愠怒的神情，看到言笑试图上前又止住脚步的复杂眼神……
耳边的恶语愈发压制不住，她快要听不见在场的人在说些什么了，只模糊的看见纪伯宰身边的明意跪在弱水身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
“……不知道就罢了……为我父母……讨公道…”
“沉渊…被强行掳掠……无辜……死伤无数……”
沐镜瑶皱眉暗自掐紧自己的虎口、掌心，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而最后，给予她濒临崩溃的精神最致命一击的，是纪伯宰。
在明意和弱水声泪俱下的控诉后，在一片哗然与死寂交替的压抑气氛中，纪伯宰缓缓走了出来。他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高台之上，声音不高，却如同寒冰撞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我从小就在沉渊长大，敢问我又犯了什么罪！”
纪伯宰毫不介意的自揭伤疤，告诉所有人，沉渊强行掳走无数无辜之人，劳作，炼药，最终化为白骨
他猛地抬手指向后照，眼神锐利如刀：“而你们这位司判大人所研制的‘离恨天’，它的每一分‘功效’，都是建立在沉渊之下，无数冤魂的哀嚎与尸骨之上！”
“轰——！”
纪伯宰的话，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响在沐镜瑶的脑海深处。
沉渊……试药……无辜之人……冤魂……尸骨……
这些词语与她记忆中那些破碎的、充满痛苦与血腥的画面彻底重合！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在黑暗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听到了那些日夜不休的、求死不能的呻吟，闻到了那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药味……
“是你！沐镜瑶！是你默许的！”
“你享受着极星渊的尊荣，你的脚下踩着多少白骨！”
“你也喝了用他们性命换来的药！你的命是脏的！是脏的！”
耳畔的诅咒与嘶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头颅！它们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冰冷的触手，紧紧缠绕住她的脖颈，扼住她的呼吸，将她拼命地往那个黑暗、血腥、充满绝望的深渊里拖拽！
她眼前的景象彻底模糊、破碎。高台、人群、沐天玑、言笑、纪伯宰……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色块。她只能感受到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和一种想要毁灭一切、包括自己的疯狂冲动！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想要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明媚、后来变得厌世冷漠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濒临崩溃的疯狂与绝望。
命运给予的那一点点虚假希望，在此刻被彻底、残忍地打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比她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深、更黑暗的绝望深渊。
她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只差最后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沐镜瑶的骤然起身，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宣纸，身体微不可查地摇晃着，那双总是盛着厌弃或冷漠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濒临破碎的、巨大的痛苦。即便听不见，人们也能从她几乎要抬起捂住耳朵却又强行克制住的动作，感受到她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可怕的侵蚀。
耳畔那些疯狂的呓语与诅咒，因这场揭露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猖獗
“看吧！看吧！你活着就是罪孽！你害死了多少人！”
“纪伯宰在沉渊受的苦，都是因为你！言笑放弃医道沉沦权势，也是因为你！”
“现在，天玑就要没有父亲了！也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那温柔却致命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神智，而记忆中母亲那双冰冷的手掌的触感，再次扼上了她脆弱的脖颈，带来真实的窒息感。她像溺水之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沐齐柏动了。
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被状态异常的沐镜瑶吸引，极其隐晦地向言笑递了一个眼色。言笑眸光一暗，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指尖微动，一道无形的气劲悄然弹出。
瞬间，那高台之上本就勉强支撑的极星渊尊者，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毫无征兆地彻底晕死过去！
“父君！”沐天玑的惊呼带着真实的恐慌，她立刻扑到父亲身边。
沐齐柏则迅速上前，一脸“忧急”地扶住兄长，厉声吩咐：“快！送尊者回去休息！传所有医官！”
他利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果断地将最高权力者移出了这个即将失控的战场，也顺势接管了现场的主导权。
言笑在完成指令后，下意识地抬眸，却正好对上了沐镜瑶投射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讥诮或冰冷，而是彻彻底底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言笑心中猛地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将他淹没，镜瑶……
“公主！”
纪伯宰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稳定，如同利剑划破了粘稠的绝望。他将众人从尊者昏厥的震惊中，再次拉回到了沐镜瑶身上。
“镜瑶公主看起来似乎很不舒服，”他语气平静，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不如让流星姑娘也带您下去休息？这里……有天玑公主和含风君在，自会有所决断。”
纪伯宰这话，突然给了沐镜瑶一个离开的合理借口，看起来是全然的好心，却让沐齐柏心里警铃大作，纪伯宰一直在关注阿瑶！
思及此沐齐柏眼神一冷，但纪伯宰的话在情在理，沐镜瑶的状态也确实很不好，只得顺势命令：“流星！还不快带公主下去休息！”
“是！”早已吓坏了的流星，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沐镜瑶。
沐镜瑶任由流星扶着，脚步虚浮地转身离开。然而，在与纪伯宰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竟停了下来。
太巧了。
巧得过分了。
今日，在她两次被那黑暗深渊吞噬、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都是纪伯宰出声，甚至是“利用流星”，将她涣散的神智硬生生拉了回来。
她抬起朦胧的、几乎无法对焦的视线，努力看向纪伯宰。
纪伯宰嘴唇几不可查地微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清晰地传递了三个字
‘别着急。’
别着急？
别着急什么？别着急去死？还是别着急……绝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被看穿的无措、一丝微弱的希冀，以及更多的不解。
她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只是那宽大的红衣袖摆，在转身时，轻轻地、仿佛无意地，扫过了纪伯宰垂在身侧的手背。
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冰凉的触感，却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微弱的暖意。
然后，她不再停留，乖顺地跟着流星，一步一步，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纪伯宰站在原地，感受着手背上那残留的、一触即离的冰凉与衣料摩擦的细微触感，眸色深沉如夜。
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那抹红色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这轮悬于九天、冰冷厌世的明月，深藏在裂痕之下的内里似乎已经破败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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