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玉醒得早,见如英还睡着,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赤脚提鞋去了外头穿衣洗漱。
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热帕子,胡乱擦了脸,压低声音吩咐道:“难得见阿兕睡得香,别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婢女屈膝应是,又捧了妆匣来服侍沈怀玉上妆。
沈怀玉摆手:“我还要去练早功,不用这个。”只抠了一点防冻的面脂涂了。
寒气料峭的清晨,沈怀玉穿着一件薄薄的襜褕,在庭中打拳,弸拳截踢,跪膝切打,静如雄鸡,动若泼猴,一连打了三遍,身上出了汗方才收手。
正巧碰上来探望的少商,她穿着水红色的二绕曲裾长裙,披着玉色绣花的斗篷,手里捧着一枝杏花。
杏花粉白,少女明眸善睐,笑意鲜妍,叫沈怀玉一时有些恍惚。
“怀玉阿姊,我阿姊起了么?”少商声音清脆,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
沈怀玉飞快醒转,笑道:“你阿姊还睡着呢,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见少商身后只有一个婢女跟着,脸霎时就拉了下来:“你身边的人呢,怎么不跟着服侍?可是她们不服管教,奴大欺主?若是,就赶紧打发了她们,叫你阿姊挑一批得用的给你使。”
“是我叫她们不许跟着的。”少商赶忙解释道,“不过出来走两步,四五个人跟着,太招摇了,我不习惯!”
沈怀玉听了这话才罢,又道:“怕什么招摇,这世上的人多是生着一双势力眼,不怕你排场大,就怕你排场不够大!”
少商想多问两句关于如英的事,正巧此时门扉响动,捧着盥洗之物的婢女鱼贯而入,沈怀玉也跟着进去了。
少商见此,也只好作罢。
等得如英收拾妥当,一行人往厅堂用早膳,谁知只有楼垚在。
楼垚向众人解释道:“子晟兄长有紧急军务,昨日半夜已经离去了。临走前有吩咐,皇甫大夫宿醉未醒,让我们不必辞行,自行离去即可。”
“既如此,用完早膳便尽快启程吧,免得叔父叔母忧心。”如英想这人走了倒也好,免得一大早上见了他坏了胃口,辜负了这嫩滑鲜美的鱼片粥。
回程路上四人都是轻骑出行,一路疾驰,午时未到便已回了县衙,正遇上刚要出门视察城防的程止。
程止当即端起长辈的派头,拉长个面孔,刚想斥责夜不归宿的侄女几句,却见侄女身边多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少女非常自来熟上来拜见:“定襄侯之女沈怀玉,见过程家叔父。”
昨日如英已经遣人来报,说是有一位好友远道而来探望她,要在滑县住上一段日子,想必就是这位沈娘子了。
程止硬生生地将训斥的话吞了回去,转而笑道:“好,好孩子,路上辛苦了罢,快进屋好生歇上一歇。”随即引众人进去,桑氏听见外头响动,也出来相迎。
沈怀玉忙上前问好:“怀玉问叔母安。”
桑氏快快将人扶起,笑眯眯地说了一声好,又问众人:“你们脚程倒是快,可曾用过了早膳?”
众人皆道用过了,桑氏让仆妇端来热汤,楼垚三两口喝完,被程止拉着去巡防了,留下几个女孩陪着桑氏说话。
桑氏也不问她们别院中发生了什么事,只与沈怀玉谈讲一些幽州的风土人情。
沈怀玉是个极为健谈的人,她也不似如英有诸多顾忌,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捧着耳杯道:“幽州奇寒,有时候八九月就开始下雪,我和阿兕时常去草原打猎。阿兕骑术好,箭术更是高明,只是每回运气不好。”
“我那是运气不好么,还不是你每每在我搭弓之时,就驱令獒犬惊跑我的猎物,就为了赢我的彩头。”如英气得在沈怀玉胳膊上拍了一下。
沈怀玉笑呵呵地道:“管这么过作甚,反正你的猎物没有我的多。”
她继续讲着狩猎的事情:“我们在草原上一待就是十数日,有时候跑得远,还会遇见乌丸人,我们还与他们交过一次手。他们人多,我们被他们围攻,险些弹尽粮绝,若不是后来······身边人得力,拼死护主,怕是我和阿兕就要交代在那里。不过逃回来后也很惨啦,我被阿父打了一顿板子,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呢!”
倒也不是爱之深,责之切,心疼她涉险,而是担心如英在幽州有个好歹,他没办法和崔叔父交代。
“不过风水轮流转,去年冬日,他们也倒了大霉,被我阿父和阿兄率军打得节节败退,首领乌恒率部族九百余人归降,贡奴婢、牛马及虎豹、貂皮,此次阿父回都城觐见就是为了献俘!”
如英听了,拊掌称善:“幽州两患去其一,太平在望矣!”
“是啊,等你我再去跑马的时候,可就无所拘碍了。”沈怀玉拉着如英的手,笑得很是快活,“不过若是跑得远了,或许会遇上匈奴人,嘿嘿,到时候咱们再联手杀他个片甲不留。”
如英笑容亦是十分灿烂,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松快劲,“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晚间,程止与桑氏设了家筵,一是款待沈怀玉,二是庆祝如英康复。
酒过三巡后,如英见月色皎然如玉,为了不辜负此番景色,便央求叔父叔母合奏一曲。
程止一面调试琴弦,一面豪气道:“成!今夜就让你们饱个耳福!当初我苦练这支曲子足有两个月,才博了你叔母一笑。”
桑氏看着少商与楼垚并坐一席,如英半眯着眼将头靠在沈怀玉肩头上,两人时不时贴耳细谈,笑而不语。
程止起手一拨,声如转珠清亮,桑氏柔和的箫声随即跟上。
少商听出这是叔父叔母常爱合奏的一曲《郑风·出其东门》,心领神会,与楼垚饮了一卮酒。
如英亦是深谙音律之人,按着拍子,曼声唱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她久病初愈,中气不足,声音有些虚,只能压低调子,听起来便有些缠绵哀怨。
忽而县衙后宅的墙外忽然传来一阵苍老浑厚的男子歌声:“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
庭院里众人一愣,都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但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只有楼垚惊呼出声:“是皇甫夫子!”
此时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萧,墙外的皇甫仪犹自在唱:“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歌声嘹亮低沉,还带着几分喑哑,诉说着明了一切后的懊悔与痛苦,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崔父曾经与如英讲过这位皇甫大夫,夸赞他不但学识渊博,还勇于任事,以文士之躯游说于诸侯之间,消弭了许多兵凶灾厄,颇有纵横侠气。
一个并非小肚鸡肠的当世豪杰,为了年少时的那么一点不甘心,牵挂了桑氏十几年之久。
她想,这位皇甫大夫不是个十足的坏人,只是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意罢了。
皇甫仪在墙外反复将《出其东门》唱了三遍,然后马车上的铜铃之声响动,越来越远,飘然离去。
过得片刻,外面仆从来报:“皇甫夫子与前边门房留话说,他有陛下所赐的节令,今夜就自开城门离去,然后入山隐居。待数年后诸事看开了,兴许会再来叨扰老友。”
程止点点头,转而去握妻子的手,桑氏反手握回去,含泪带笑:“他能看开就好。这么久了,我也盼他能过得快活些,不要纠缠于过去了。”
曲终筵散,程止搀着桑氏回屋,楼垚与少商与各自散去,如英扶着微醺的沈怀玉在庭院里慢慢踱步。
半晌后沈怀玉忽然泪流满面,问道:“皇甫大夫这般后知后觉,是不是很可怜?”
如英不明所以,举起衣袖给她拭泪,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何况良缘易散难成!”
她忽然想起凌不疑说的那句“天有道,自不会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她不喜欢这等听天由命的话,凡是什么事,她总想着去争一争,就算不成,也是要尽了全力才不后悔。
可是情爱这等事,怕是越尽力,越执着,伤得越痛。
沈怀玉听了,扯了扯嘴角:“是啊,这老天不肯成全,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很快止住泪,见如英因酒热脱去了风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快些回屋,小心又冻着你,你可别再病啦,再病一场,我也要跟着去掉半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