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玉夜里哭了一场,第二天转头又好了,拉着如英四处疯玩。
如英也不敢多问,两个人形影不离,将滑县周边走了个遍。有时走得远,夜宿荒野,程止和桑氏也不多言,只看着如英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俱是欣慰不已。
兔缺乌沉,窗间过马,转眼上旬巳日将至。
作为滑县县令,程止需要为百姓主持祓禊仪式,去除之前一年的晦气,他再三叮嘱桑氏,旁人也就罢了,如英和少商是一定要去好好洗一洗的。
楼垚听见了,嗫嚅着问少商那日能不能给自己泼一瓢水,以示祝愿。
少商笑嘻嘻道:“行呀,不过我那日要穿袒侧肩的襜褕,你穿什么呀?”
楼垚听了脸红得都要滴出血了,不知想到了什么,捂着鼻子跑了。
沈怀玉见了,刮了刮少商的鼻子,语气十分亲昵:“你个淘气鬼,小心叫你阿姊听到了,去找那蠢小子的麻烦。”
少商笑道:“我悄悄的,不叫阿姊看见。”
可惜她这番小心思还来不及施展,程始和萧夫人就前后脚莅临滑县,这下少商别说露锁骨了,起坐言行都得规范起来。
程始答应婚事时十分痛快,事后回味又莫名泛酸,加之长女颇有微词,是故招安事了后,率军回都城时途经东郡,便领一队护卫急驰来滑县看女儿,顺便审查未来郞婿。
远在都城的萧夫人也被这桩婚事打了个措手不及。
先是楼家二夫人托人与少商说亲,不等她平息错愕,又收到楼垚之父从青州寄来的恳切求娶信函。
萧夫人刚认真考虑和楼家结亲是否可行,丈夫的加急书信也到了,说这门婚事他已答应了,还和楼郡丞互换了信物。
这般心急,无非就是怕她从中作梗,坏了这门婚事。
萧夫人实在气恼,索性直接杀到滑县来,亲自问个清楚,顺便接女儿回都城待嫁。
如英引着沈怀玉拜见过程始与萧夫人,说了几句闲话后,仍带她出去玩,不管长辈之间的眉眼官司。
“但凡碰上嫋嫋的事,你们兄长就拿我当贼防备呢。”萧夫人自嘲道,“还有这个大的,本就对我诸多不满,现在有她阿父帮着,更厉害了!”
适才她看小女儿身边服侍的人又换了一批,除了莲房,凡是她挑择的都只能做些打下手的散碎活计,包括阿苎,等闲不能近身。
阿苎是她的耳目不假,可待小女儿何曾有半分的不好,但长女还是勒令她荣养了。
“既然认不清自己服侍的主人是谁,那就不必留了!”如英就是用这个理由发落了所有人,光明正大,不加掩饰,事后对她也只有一句话,“有二心的人,绝不能做贴身心腹,便是为爪牙,也得小心提防她们爪尖向内,如何能放心驱使?”
她如何反驳?萧夫人觉得她若是敢反驳,长女必会自导自演一出“奴大欺主”的戏给她看,叫她不得不同意。
桑氏笑道:“当初我说些什么来着,别对少商太过了,小心反噬得厉害。”笑过后,她又问萧夫人如何看这门婚事。
萧夫人无奈道:“都互换信物了,还能如何?”
桑氏听出萧夫人语气中的不快,便问道:“说实话,这婚事若非婿伯一口应下,而是交由姒妇来料理,您会如何?”
萧夫人沉默片刻,干脆道:“我不瞒你。那日楼家托人来问亲事,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疑心问错了人。”
“唉,少商桀骜不驯,在都城里的名声又不见得好,哪怕阿垚再喜欢,我想楼二夫人也要迟疑的,谁知······”她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快!”
桑氏笑道:“如今何昭君嫁去了并州,阿垚的母亲正面上无光呢,再耽搁下去,怕是何昭君的孩儿都要生下了,他们能不快吗!”
萧夫人点点头,又迟疑道:“你说,少商嫁得这么好,将来姎姎的夫家要是没楼家的门第高,葛家会不会心生埋怨?”
“你又来了!”桑氏用力放下碗卮,她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萧夫人总是在家事上这么拎不清,你疼女儿胜过侄女,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偏要为了外人眼里不疼不痒的公正,就苛待自己的亲生骨肉,闹得母女离心,这是什么道理!
“难不成单为着姎姎和葛家不心生埋怨,就非得叫嫋嫋低嫁?嫋嫋生得得意,不怨楼家取中了她。”
桑氏语气薄凉:“姒妇别忘了,我们家还有一个最出挑的还没有定亲事呢。姒妇此刻就开始担心姎姎,来日姌姌出嫁,姒妇岂不是更要为姎姎心痛了!”
或许是觉得话说得太厉害了些,她又往回找补道:“姎姎自有她的好处,将来也会姻缘美满。你当初也说过,门第高不高与日子好不好过有甚关系!怎么,嫋嫋可以低嫁然后安心度日,姎姎就不可以了?”
萧夫人倒也没很生气,她叹了口气,语气缓慢道:“其实我现在也想开了,许多事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楼大人在信中说,起初他是犹豫的,便遣人去打听。巧了,正看你们一行伤的伤,病的病,蹒跚车行往滑县而去。途中人困马乏,不堪者甚众,偌大的车队竟由她一个小小女娘主事······”
“楼大人还言道,不论都城里风传如何,他手底下的人,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少商的好处——有担当,有胆识,孝顺叔母,友爱长姊,关照堂弟堂妹,体贴老程大人遗族,聪慧练达,还有一副怜弱悯孤的热忱心肠。”
好名声不是无缘无故传出来的,萧夫人道:“这些都托你为她费心了。”
桑氏可不敢居功,她道:“我一路都受着她的照顾呢,如何替她扬名?都是姌姌,钱财似流水一般地淌出去,又派遣心腹人手替她支应。”说着又是一叹,“可怜她病着,还处处想得周到!”
萧夫人一脸失落:“她就是太周全了些,连病着也不叫我们知道。”
桑氏看着素日刚硬自负的姒妇如今竟如此失意,心中一软,忙替如英描补:“姒妇本身就病着,婿伯又有公务在身,就是知道了,除了增添烦忧,又有何益处?她这般体贴,姒妇若要怪她,怕是要伤她的心了。”
萧夫人苦笑一声,终究再无二话。
这厢程始正考教未来郞婿,少商在一旁瞪眼瞧着,除了射箭刀马意思比划两下,程始拿手的甩掷石锁什么都没能亮出来,就这般,楼垚身上已经伤着了。
程始只能叫仆从扶楼垚下去擦药,心中不由想起如英信中所书:“楼垚资质平庸,且楼家两房多龃龉,阿妹天资粹美,禀性率真,楼氏恐非良配,万望阿父多多思量。”
他左右环望,不见如英,遂问少商:“怎么不见你阿姊?”
少商有些闷闷不乐:“阿姊想给叔母建一座新浴室,正在和怀玉阿姊盯着匠人烧砖砌灶呢!”
她又抱怨道:“阿父你不知道,现在阿姊都只与怀玉阿姊一块玩,吃饭也是两个人一道吃,我两三天才能见她一面,阿姊现在都不管我了!”
听着小女儿的娇嗔之语,程始捋了捋胡子,笑道:“那我叫你阿母管管你?”
少商气鼓了脸:“懒得与阿父说话,我找阿垚去。”说罢,一溜烟跑远了。
谁想她前脚刚踏进楼垚的住处,后脚婢女就来传话说萧夫人要见她。
程楼两家婚事已定,萧夫人自然不能放任少商继续在外面逍遥自在,该走的礼数流程走起来,该懂的礼仪套路和基本世家谱系也要教起来了。
她原本以为少商不肯受教,谁知她竟然早就学过了,不说十分精通,但装个样子糊弄人还是拿得出手的。
萧夫人笑得惨淡:“难为姌姌,事事都替你打算好,想在前头,我这个阿母还能做什么呢?”
萧夫人素来刚强烈性,少商哪里见过这等萧瑟模样,有些不忍,道:“我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只要阿母不嫌弃我粗鄙不堪,愿意教我,我,我还是······”
她越说越小声,实在是这些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她不信生母会摒弃成见好好待她,她也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敬爱生母。
萧夫人似是累极了,半倚在隐囊上,看着这个犹如脱胎换骨的女儿,挥手让她出去了。
程始进来瞧见萧夫人这副模样,将她搂在怀里。
夫妇二人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坐着,好半晌萧夫人才问道:“将军,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程始也不知道,只能说错过的就是错过了,长女是如此,幼女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