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前方有程始假公济私,领着平叛大军开路,中有萧夫人的卫队压阵,最后面是崔家和沈家的家将率着部曲押尾,自然一路顺风顺水,无惊无险。
但愈临近都城,少商和楼垚就愈发觉得委屈。
盖因一进入司隶境内,萧夫人直接按照和亲公主的规格来约束少商。
别说游山玩水了,连马也不让多骑,那辆小轺车也被挂在车后,少商噘着的嘴都能挂起秤砣了。
萧夫人其实不反对女儿骑马,她自己文武双全,本就十分赞成女孩学些弓马本事,只不过一旦放女儿到马上,必然又会和楼家小子齐头并肩,谈笑无忌。
已经临近都城了,官道上来往人流愈发密集,虽说时人风气再开放,谨慎点总没坏处。
她错眼间看到如英与沈怀玉也是这般情况,二人穿着芰荷色,满绣云水纹的轻便窄袖阔裙,身上头饰是一模一样的珠钗,腕上的红珊瑚镯子也是成套的拆下来,一人一只,甚至连耳夹,都是一人戴左耳,一人戴右耳,真如并蒂芙蓉,亲爱非常。
两个人围在程始身边,程始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两个女孩笑得前俯后仰,若不是骑术了得,只怕是要摔下马来。
萧夫人看沈怀玉不顾自己,只伸手将如英稳住,替她抓了缰绳,而自己女儿也是习以为常的样子,直接靠在人家身上,沈怀玉也只搂着她,实在亲昵。
萧夫人刚想驱马上前,又见楼垚打马至少商车架前,挑开一角车帘,将一个束有锦绳的精致木盒递了进去。
不多时小女儿挑起窗帘,露出玉一般的小脸,笑道:“阿垚你说得没错,果然比都城里的那两家铺子做的好吃!”
随后用竹签戳了一块桃果干喂给楼垚,见他鬓角湿透,又拿出帕子给他擦汗。
楼垚乖乖将头伸过去,方便少商从马车中伸手,望着少商妍美清澈的笑容,他乐呵呵地道:“这里离都城也不远,你若喜欢,以后我常叫人买给你。”
萧夫人摇头叹息,在她眼里,侄女程姎性情温厚,顾全大局,不尖锐不使性,和善可亲,可这些贵重的品性与小女儿身上的那股鲜活灵妩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至于长女,萧夫人都不敢拿侄女与长女作比,相差不到两岁,长女多谋善断,满腹智计,若论算计人心,步步为营,她都不是对手。
而程姎呢,萧夫人费去许多力气才让她知道如何恩威并济。
萧夫人又去看少商,出来不过几月,她就能将医庐打理得井井有条,爱名的以名驱之——程止的嘉奖文书,重利的以利诱之——金银若干,使他们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至于粮食薪炭,账目她也看过,笔笔干净清楚,没想到她读书不成,算术倒是很通。
日正中天之时,萧夫人带着众人停下来休整一番,程始则将大军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营,天色将暗时才带着家将侍卫和妻女汇合,打算一起进城回家。
距都城十里地时,程始和未来郞婿道别。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门较近,而楼家府邸走北门更顺路,如果楼垚硬陪着程家从都城南门进去,那就要穿过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家,到那时可能都要宵禁了。
笔直的官道从西插至都城西侧城墙,两家在这里分别,刚好能各走南北大门。
楼垚心知这回无法推托了,只好跟在自家车队后面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少商用绢帕摁着眼角,以目送之。
如英见了幼妹这般情态,心中顿生愁绪,这才几天啊,怎么就能不舍成这个样子,若再相处一段时间,岂不是要生死相依?
她弃马登车,沈怀玉也陪着她。
又行了近一个时辰,才行至都城南面的开阳门。
城楼上四座高耸巨大的塔楼,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犹如四头张牙舞爪的猛兽。
程始和萧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将交付通城行令,却见高大的朱红铜钉大门紧紧关闭,城头后隐隐绰绰的锋锐箭镞,城墙上各碍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萧夫人蹙眉看向程始,悄声道:“情形不对。”
程始叫家丁上前叩门,城门依旧不开,原是城门守官见程氏寒门出身,有意轻慢,不肯开门。
程始捏着拳头,怒捶一下马上的鞍座。
萧夫人策马过去,轻轻抚摸丈夫宽厚的背部,干脆道:“犯不着置这个气,我们去别庄歇息一晚好了。”
程始点点头,他心里有气,但也做不出强闯这种事情,只得依萧夫人所言,往郊外城庄歇息一晚。
夫妻二人随即勒令车队掉头,谁知没走几步,只听身后巨大的城门滋滋一阵轻响,忽地冲出一队轻甲骑兵,个个高头大马,甲胄锃亮,奔马之声如虎狼咆哮。
这支数百人的轻骑如同如利剑出鞘,倏然划破静谧的城门,迅速擦过程家车队。
如英本来挨着车壁浅眠,听见这响动惊了一下,推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这时似乎有几个骑兵也凑巧看向这边,其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仿佛是崔家娘子······是,没错,这是崔娘子的车驾!”
骑在最前头,被前后左右骑行侍卫簇拥着的一名将领忽地一个勒马,转身回头骑向程家车队。
他身后的数百轻骑也如流水牵引般跟着主帅回向而骑,惊了还在郁闷不已的程始夫妇一跳。
顷刻间,这名身披银丝灰羽大氅的青年将领已骑至跟前。
程始看清来人面目,只见其面如白玉,目如点漆,俊美非常,他呆呆拱手道:“凌······大人······”
这人虽年轻,但身上领职甚多,他一时也不知该称呼哪个官职。
凌不疑拱手回道:“程叔父!”
程始愣了一下,他和凌不疑见过面,但从未说过话,也没有交情,如何担得起人家一声叔父!
还没等他寒暄两句,却见凌不疑径直向自己身后的华美大车骑去,他和萧夫人对视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凌不疑见外车壁上绘着一只小兕,便轻声呼唤道:“如英,如英,你在里面么?”
如英本不想理会的,谁知沈怀玉手脚快,支起车窗的格栅,伸头仰望道:“子晟兄长,这般巧,你怎么也在这里,这是要外出捉拿犯人吗?”
如英听见“犯人”两个字才将眼神分了过来,问道:“匪患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清楚吗?”这人办事未免也太拖沓了。
凌不疑见她愿意说话,轻笑两声:“你不要担心,益州一切妥当。”
天光黯淡,凌不疑见她面色懒懒,双颊上也不见血色,很是可怜,关切问道:“你看着不大好,是不是又生病了?”
如英只说无事,程始夫妇策马过来,刚巧听见这句话,也过来嘘寒问暖:“姌姌,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一路上累着了?”
凌不疑听了,轻声吩咐身旁的侍卫两句。
如英记得这人,是先前护送她们往滑县的那位张偏将,人虽沉默寡言,眼睛却尖。
张擅得了令,极速朝城门骑马而去。
凌不疑又对程始温言道:“程叔父进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阳里偏道回府即可。至于究竟出了什么事,叔父明日问万将军便知,今晚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程始正张嘴发愣,闻言忙不迭地抱拳致谢。
凌不疑也十分礼貌地拱手回礼,待得与程始寒暄两句后,他又手扶在车框上,弯下脖颈,放柔声音与如英道:“你回家好好歇息,陛下已下令召崔叔父下月回都城述职,届时看到你这模样,岂不忧心?”
如英脸色愈发苍白了,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多谢凌大人告知。”随即放下格栅,不再理会。
凌不疑蹙了蹙眉,顿时发觉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好,她怕是误以为自己是在威胁她了。
他看一群人围在这里,不好再解释两句,只道:“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等我回来,一定登门向你赔罪。送到府上的东西你若不喜欢,扔了就是,若还我,我也是要砸碎的!”
他静静等了几息,马车中无半点声响,最后只道:“你好好保重自己。”然后和程始夫妇道别,再度往前奔驰而去,聚拢在车队周围的轻骑随即跟上,片刻间数百骑人马跑了干净。
这时,从开启的城门跑出一名城门守将,不住地赔罪,躬身叠腰的将程家车队迎进城门。
程始和萧夫人对视一眼,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萧夫人道:“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