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玉一身酒气,解了外衣,歪在如英日常午休的矮榻上。
赵媪端来葛花汤,沈怀玉接过两三口就喝完了,瞧见窗前摆了一张大案,笔山上搁着数十支排笔和着色笔,还有各色颜料,远远看着,深红浅红不一,看得人眼睛都花了,遂笑道:“这应是你今年头回动笔吧!”
她轻轻挑眉,又问道:“给我的,还是给别人的?”
如英哼了一声:“怎么我就不能自己留着?”
沈怀玉跷着腿,笑道:“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可惜你给我的那幅画,我没能留下来。”
她翻了个身,看如英正在拿尺子量她的外袍尺寸,问道:“我和魏老头缠磨了半个月,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挪窝。你那幅画到底藏了什么玄机,那老头打开一看,没过几天就改了口。”
如英抬头,奇道:“你事先没有打开看看么?”
沈怀玉说到这个就捶榻叹气:“我倒是想啊,但是我怕见了,就再舍不得送出去了,到时候误了你的事,那罪过可就大了。”
“好,好,知道女公子你劳苦功高。如今天气渐热了,我亲手给女公子做把纨扇如何?”
记好外袍的尺寸,如英拿着软尺又给沈怀玉细细地量了肩宽、腰围、臂长和身高,“搭上一身好衣裳,再挑一处好景,我再给你画幅人像。”
沈怀玉听了大乐,连声道好,只是兴奋过头后又叹了一口气:“幽州虽无战事,但边关之地,不可长久无人坐镇。阿父告诉我,如陛下无其他旨意,最迟下月中旬,是一定要启程的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如英坐在榻边,看着沈怀玉,“幽州太平,沈伯父也有心思看顾后宅了。”
这回轮到沈怀玉哼声了:“我那个继母因为阿嫂迟迟没有身孕,已经在我阿父面前上了好几次眼药了,说要把自己的外甥女抬进门给我阿兄做贵妾。我那个糊涂阿父居然还想点头······还好阿兄是个明白人,当场就顶了回去。”
“只是那老妇总是揪着这件事情不放,实在令人心烦!”
如英眼珠一转,若是旁人家的事情,她只当成故事听一听也就算了,可事关好友,她少不得出个馊主意:“我听说,那女子的母亲新寡一年,既如此,不如给沈伯父聘了来······”
她附在沈怀玉耳边说了几句,沈怀玉听完哈哈大笑:“我这就去办,这回可要叫那个老妇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
说着,她跳下床,靸着鞋子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道:“回头我们家办喜事,你可千万要来喝喜酒哈!”
她这般风风火火,倒叫如英不知说什么好了,刚想追出去再交代两句,岂料沈怀玉又折返回来,道:“魏师已行至平县,我替你去接,你不要急,也不要熬油点灯,慢慢地画就好了。”
不待如英答应一声,沈怀玉又跑远了。
她腿长,身后跟着的婢女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岂料跑到一半,她又突然停了下来。
前头的赶紧住脚,后头的一个不妨,没停住,三四个人撞在一起,互相扶着,才没出丑。
沈怀玉看着面前身量颇高,蜂腰猿背的英武少年,他是这个家里除了程四娘子以外,与如英最最亲近之人。
沈怀玉拱手,唤了一声程二公子。
程颂亦拱手回礼:“沈娘子,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怀玉当然并无不可,她也想借此机会打探一下如英在程家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都过出郁结于心的脉象来了。
第二日,少商与如英继续服侍萧夫人服药进膳。
早上刚饮完药汤,萧夫人按例要歇息半个时辰,如英与少商坐在廊下看守炉子,少商刚想与如英请教几道算数难题,谁知远远地看见程姎引着楼垚和一名中年华服妇人款款行来。
少商瞥见这妇人左边眉首处有颗圆鼓鼓的痣,立刻猜出这是楼垚的母亲,河东楼氏主支的二夫人。
如英也看见了,拉着少商站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与楼二夫人抬手作揖。
楼二夫人一手一个扶了起来,只见姊妹二人皆是乌发如云,肌肤似雪,但又各有千秋。
年纪略大些的,穿着白青色的襜褕,秋水盈盈,清素若九秋之菊,另一个略小些的则身着半旧的翠色曲裾宽袄,顾盼生姿,俏丽若三春之桃。
楼二夫人只觉得自己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不过还记得自家未来新妇是谁,夸了如英几句后,径直拉着少商的手笑个不停。
楼二夫人自是来探望萧夫人的,少商不敢轻忽大意,先请楼夫人坐了,又手脚麻利地服侍萧夫人从床榻上半坐起来。
楼二夫人见她举止恭顺,心里更添三四分欢喜。
“唉哟哟,你起来做什么,我是惦记你才来的,要是累着你我还不如不来呢!”楼二夫人年纪比萧夫人大了好几岁,但皮肤白嫩,神情开朗,言行间居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萧夫人靠在隐囊上,气息犹自不足:“原本我们也该商议两个孩儿的大事了,可看我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
自从双双收到丈夫定下定下亲事的家书,她与楼二夫人便已接洽过几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欢。
“你慢慢养着。”楼二夫人笑盈盈道,“你别急,我也不急。”又调皮地转向自己儿子,“我儿可急?”
楼垚被打趣地红了脸,叫道:“阿母!”又看了少商一眼,脸色更红了,“少商,你放心,我不急的,我等你。”
少商本来也等着看楼垚的笑话,岂料火一下烧到了自己身上。
她也不做忸怩之态,摆出一副恭敬的脸色,正欲开口,楼二夫人却一把将她扶起来,笑道:“好孩子,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情呢!你年纪尚小,原本成婚也要等几年的,你只管好好学,学出来,可不仅是一家的光彩呢!”
有个名士弟子做新妇,她可能扬眉吐气了。
少商听了,松了一口气,冲楼夫人笑了起来,她笑得甜,甜得人心里发软。
楼二夫人喜欢不得了,忍不住将少商搂在怀里,将从儿子那里听来的好处,添上十来倍,狠狠地将少商夸了一通。
她就喜欢这等乖乖巧巧的小女娘,比起嚣张跋扈,处处欺压儿子的何昭君,不知强了多少倍。
饶是少商自诩皮厚,听了这些话也不由得面色发红,又瞪了一眼楼垚,谁见他居然露出一副“就是如此”的表情连连点头,看得她愈发不知如何是好了。
同样不知如何是好的萧夫人笑得很是勉强,直到如英奉上茶果点心,楼二夫人才放过少商,与萧夫人说起了正事。
“听闻程大人此回招安的差事办的十分圆满,陛下已下令程大人升任卫尉左丞了?”楼二夫人笑道,“今日我一来探病,二来恭贺。”
萧夫人听了调侃道:“探病就罢了,昨日我已经收了阿垚许多东西,恭贺的话,难道你空着手来的?”
楼二夫人立刻将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往前一推,正色道:“谁说我空手的,这不是将这竖子双手奉上了么?你说,你要是不要?”
萧夫人凭空虚点了点楼二夫人,无奈摇头,屋内众人一齐大笑。
谈笑了几句后,忽地,楼二夫人又道:“不过,我家姒妇说,这两日我们避避也好,外头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了呢。”
萧夫人虽然闭门不出,但耳聪目明,程始也会将朝堂之事说与她听,自然知晓这次风波背后有许多推手,她微笑道:“都是那个不长眼的东西,误了这大好春光。竟然敢诬告太子殿下与此次兖州樊逆谋反之事有牵涉,欲趁御驾东巡之际弑君,好提早登基继位。亏得陛下圣明,我看很快就会好了。”
楼二夫人心性单纯,不懂朝政大事,只是可惜辜负了烂漫春光,朝萧夫人抱怨道:“这都几日了,城门还在戒严呢!此时春光这样好,往年每到这时候,我们都要去城外踏青游玩的!”
“每年都去踏青,城外就那么几处地方,你也不嫌腻。”萧夫人笑道,“我听说弘农郡内有座小县,每年春末夏初都要大祭百傀灵,待这阵风头过了,我领卫队护着你去玩耍两天。”
楼二夫人高兴得不住点头,又看着少商与如英,心花怒放:“光我们去有什么意思,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才好玩呢! ”
楼垚看着脸颊红红的少商,也一个劲地应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萧夫人与楼夫人对视而笑,纷纷摇头。
如英侧首看着窗外,眼底一团沉沉墨色,浓得化都化不开,东宫风波不断,他作为天子钦点的东宫近臣却领了去外州郡抄家的差使,难道无一人觉得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