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此时的习俗,定亲之后两家便要开始各自设宴,延请亲朋,介绍自家未来的郞婿和新妇。
程家在都城亲友不多,不过是同僚带上司加万松柏拖来的添头,另几个心腹部曲及其家眷而已。
与程家并无往来的崔侯、虞侯、三位越侯、吴大将军和韩大将军等丰饶功臣人虽未至,但皆送来了厚礼。
另有河东梁氏、胶东袁氏、巨鹿魏氏、丹阳陶氏、河南蔡氏、颍川钟氏以及定襄侯府俱遣了子弟上门贺喜,但加起来也不过凑了台五六十人的中等筵席。
而如今楼家设宴,门前车與比肩,顶盖如云,一片煊赫景象,程始忍不住叹口气:“瞧人家这气派,这声势,百年世家到底不一样!”
在一旁的万松柏忽然大声叹了口气:“都是为兄的不好!”
万程两家人齐齐去看他,只听大腹便便的万大将军面色沉痛,道:“早知今日,为兄就不把那十几个女儿东嫁一个西嫁一个了,若是都嫁在都城周围,此刻将郞婿们凑起来,前日也能替贤弟家壮壮声势!”
众人一呆,片刻后尽皆大笑起来。
待众人笑完,如英又道:“伯父这话对也不对!”
她将万萋萋的手与少商的手合在一处,笑道:“交游满天下,知己有几人,我看前日伯父一驾车马,便已胜过这满街喧阗!”
程始听了,颓丧之气尽消,冲着万松柏道:“姌姌这话说得在理,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挚友何其难得,我有一个已经足矣。”
万松柏捶了一下程始的肩膀,笑道:“好,你我兄弟同心戮力,今日不灌死那个姓楼的,誓不罢休!”说罢,两人把臂,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楼家大门。
楼府前院有两列极为宽阔的排房,相对而建,中间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并有一条细长的直廊连接两边,女宾在左列排房, 男宾在右侧。
楼太仆与楼大夫人亲自来迎客,十分礼遇。
因着是初次拜会楼大夫人,如英本想一拜到底,结果刚弯下腰就被楼大夫人给扶了起来,笑道:“崔娘子不必多礼,自家亲戚,以后都是要常见的。”
随后又让楼大少夫人将万夫人、万萋萋及如英并程姎引入上席安坐,随后热情地拉着少商与萧夫人满屋转悠,一会儿引见楼氏本家亲戚,一会儿拜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妇,还有几位世交家的夫人。
少商岁数和辈分都小,几乎见人就拜,唯独拜会到平准令陶孜的夫人时,对方居然起身向她回了礼。
陶夫人看面容应与萧夫人差不多年岁,圆圆脸面,细细蛾眉,虽不是十分美貌,但胜在端庄大气,十分符合世人对于世家大妇的想象。
楼大夫人这才想起来,冲着少商笑道:“唉哟,我记岔了。崔娘子年纪虽小,在家辈分却大,你如今又拜在了魏老先生门下,与平准令同出一门,仔细论起来,陶夫人竟与是你平辈了。”
少商看了一眼萧夫人,萧夫人连道不敢,还是与陶夫人行了平礼。
陶夫人也笑着回了礼,道:“客随主便,程娘子是楼家未来的新妇,我就依着楼家的礼数,托大一回。”
她笑容十分亲切,拉着少商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程娘子与如英长得很像呢!只是莫要学她等闲不肯出门应酬的怪脾气,我请她出来玩,大约是觉得拘束,十次有九次是不来的。今日却是沾了妹妹的光,我才能见她一面,来日我家设宴,万万还请妹妹一如今日这般赏脸才好呢!”
少商听了这话,暗暗皱眉,她阿姊虽然不爱交际,可亲友世交家的应酬,无故是不会推辞的,更何况是嫡亲的外兄家!
但这等场合下,她也不方便去找阿姊问个明白,于是直接干脆应下,至于去不去,自然有人替她拿主意。
忽地前头来了一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翁,楼大夫人又带着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里呼道:“老舅公安好!”
这位颤颤巍巍的班老侯爷与楼垚过世的大母是兄妹,大约也是整座都城里最高寿的人,平日宫里赏赐食药,文帝总不会忘了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爷看着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等少商行礼起身后打量了半天,然后咧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大笑,拍着身旁楼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这新妇甚是貌美!我早与你说过了,娶个貌美的新妇比甚都要紧,你看看阿猫娶的那妇人,所以才走的那么早······”
楼垚满面通红,拱手不敢辩驳,搀扶着班老侯爷的白面少年无奈道:“大父,这是楼家的阿垚外弟,不是过世的父亲!”
为了防止班老侯爷继续说出不应当的话来,楼垚连忙和班小侯爷一道扛着老人离开。
楼大夫人苦笑着摇头叹气,让婢女领少商去偏厅小女娘处。
偏厅里满是穿红着绿的小女娘,见她走了进来,纷纷看向她。
少商丝毫不怯,端正地给众人见礼,众女孩纷纷还礼。
坐在角落里的楼缡慢了一拍,不甘不愿地也还了礼,显然那日后被收拾得不轻。
坐在楼缡旁边的是王姈,虽然笑容满面,但小眼神不住地朝如英那边瞟,想必已得了敲打。
王姈上前与少商作揖,开口就是道歉:“当日是场误会,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妹妹大人有大量,还请原谅我这一回吧!”
少商敷衍了几句,随后被万萋萋一把扯走了,和众人一起谈笑风生。
今天真是少商有史以来最平静宁和的一场宴会了,没有人说不合时宜的话,也没有人谈起令人扫兴的话题。
亲人在侧,好友相陪,少商心情十分的好,所以当万萋萋吹嘘她横笛吹得好时,她便顺着女孩们的起哄,从袖中摸出心爱的青竹横笛,凑兴吹奏一曲。
笛声如潺潺溪流水,如徐徐松间风,时而清亮悠扬,时而低回婉转,有一种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洒脱之气,令听者一洗胸中尘俗,豁然见天地。
笛声传至隔间正厅,夫人们放慢了手中动作,专注地倾听着,待到一曲终了,纷纷朝萧夫人露出比适才寒暄时真诚百倍的赞赏之色。
陶夫人更是夸赞道:“没想到程娘子小小年纪,竟已初窥乐理门道,待得名师稍加点拨,他日必是名扬天下的大家。”
堂内女孩们看少商的眼神也变得善意起来,她们心中俱想着,能吹出这样动人曲调的女孩如何会像传言中那般可恶可笑。
少商看着托腮沉思的如英,微微而笑。
这曲子是阿姊所谱,名唤《少年游》,她喜欢曲中之意,特意练了许久,就是为了能吹给阿姊听,好叫阿姊知道,她原本粗野荒蛮的人生已初现锦绣之色,她会好好活下去的,活得比谁都潇洒畅快。
如英忽而抬眼,看少商眼里光彩四溢,便举杯邀她同饮——愿新春已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