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已在帐外站了一会儿了,少商没与她提过春衣一事,所以她并不知道少商竟然被轻慢至此。
她看程姎还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便冷笑道:“堂妹自然什么都不缺,因为早就有人将你缺的双手奉上了。怕这些还不够,看见别人有好的,也想为你要一份来补上。有这般为你考虑周到的伯母,堂妹当真好福气!”
“只可惜少商从小命苦,她的叔母并不似你的伯母这般心疼她,反而差点毁了她的一生,还要了她一条命!”
万夫人听得心里直打鼓,哪里还坐得住,忙对萧夫人道:“元漪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要料理,就先告辞了!”
万夫人带着婢女跑得飞快,一时帐中只剩下了自家人。
没了外人,萧夫人身上压抑已久的怒气如火山爆发喷薄而出:“你这般阴阳怪气,是在指摘我吗?”
如英将少商护在身后,直面萧夫人:“不过实话实说,何谈指摘?阿母,我和您不一样,您看的是品行教养,我看的却是血脉亲疏。堂妹德行出众,您要疼爱她,我管不着。可我与少商一母同胞,比起堂亲,我更偏爱血亲,这是人伦天性使然,也请您多多见谅!”
一番话说得萧夫人脸色铁青,青苁怕萧夫人气出个好歹来,从锦囊里取出一颗清心丹给萧夫人服下,急道:“二娘子,夫人再如何,也终究是您的生母,又何必如此······”得理不饶人!
“青姨,”如英略显怒容,肃声问道,“少商如今在魏师门下读书,一月不过在府上待四五日,且已定下了婚事,再过两三年出了嫁,自然会远远地离了阿母眼前,阿母又何必百般看她不顺眼?其中原由,青姨不会说自己不知道吧!”
青苁一时语塞,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程姎,忽然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萧夫人正用力地抓着她的手。
萧夫人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吼道:“出去,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如英拉着少商,又恢复成平日的那副恭顺模样:“是,阿母保重身体,女儿告退了!”
程姎也跟着一起出来了,她眼泪从适才起就没有停过,一开口就带着浓厚的鼻音:“堂姊,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又与少商赔罪:“嫋嫋,你的春衣,是我误了,等回家后我就补上,嫋嫋,对不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眼泪这种东西用在合适的人面前可以获得怜惜,但用在不合适人的面前,只会让人觉得无比厌烦。
如英以目示意,问少商是要自己解决,还是她为之代劳。
少商摇头示意自己道行太浅,来不了,于是如英只好自己上了:“堂妹,有些事情说破了,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我今日只告诉堂妹一句话,那就是······”
她凑到程姎耳边,轻声道:“男女婚姻之事,看得不仅是人品才学,还有门第根基。”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而过,让程姎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你安心做你的程家女,将来你的大伯母自然会为你筹谋一桩好婚事,风风光光送你出嫁,你若还敢在家里故作委屈,无端生事,我会告诉阿父让他养你一辈子!”
如英替程姎扶正鬓上的珍珠发梳,这发梳她见萧夫人戴过不止一回,显然是心爱之物,如今却给了程姎。
她浅笑嫣然:“阿母看重名声,阿父可分得清里外,侄女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猜你的大伯父会护着谁?”
程姎讷讷应是,如英微笑颔首,这番情景落在不知底细的人眼里自然是姊友妹顺。
如英说完,便带着少商快步离去。
程姎泪眼朦胧地站在原地,风中隐隐飘来堂姊妹的对话声:“什么才疏学浅,惹人笑话?你只需把魏师教的那些东西,随便拿出一星半点,就够惊掉她们的下巴了!”
“嘻嘻,原来阿姊连这个也听到了啊!”少商扯着如英的袖子撒娇道,“我是真的不喜欢谈论诗赋,阿姊你就饶了我吧!”
如英笑着点在少商的额头上,亲昵地道:“我本来就没指望你借此扬名。不过今天实在是巧,我在都城的好朋友没几个,今天都聚在一起了。”说完又觉得甚是可惜,“若是怀玉能晚几日启程就好了,她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少商不语,怀玉阿姊在临行之前,还来魏府嘱咐过她,让她不要惹阿姊生气,也不要让阿姊伤心难过。
怀玉阿姊说这话的时候眼里藏着惊惧与忧愁,压在她心里沉甸甸的——“你阿姊再经不起大悲大痛了!少商,别怪我多嘴,其实你和楼家的婚事不是很妥当,将来若是事有不谐,千万别埋怨你阿姊不帮你,她也难得很!”
在胡思乱想中,她们已经到了一条小溪边上,几个穿花纳锦的年轻女娘正在垂钓,见她们来了,有认识的问声好,不认识的也点头微笑。
如英带着少商与众人打过招呼,又往不远处的亭子走去。
亭中正有人在对对弈,见她们来了,俱都起身相迎。
执黑棋的少女穿着赤霞红的襦裙,柳眉敛翠,粉腮红润,冲少商微笑道:“这应该就是少商妹妹吧,果然婉婉有仪,看着就比你阿姊强多了!”
复看向如英,嗔道:“你自己不爱出门也就算了,怎么也不放妹妹出来玩,我回都城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她!”
方才执白棋,穿着鹅黄色的二绕曲裾长裙,满身清贵书卷气的秀丽少女便打趣道:“她得了这个妹妹,像得了一个大宝贝,哪里舍得带出来?一带出来,可不让楼家捡了个大便宜!”
少商听了,低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如英将少商从身侧推到前面来,与二位好友解释道:“哪里是我不带她出来,是曲陵侯夫人管教严格,不肯轻易放她出门。日后你们若想见她,不妨直接去魏师府上,若有柬书,也只管下在那里!你们知道我懒怠出门,她若出门赴筵,就劳你们多照管她了!”
不顾好友面上的惊异之色,如英开始为少商引荐。
执黑棋的是钟令仪,出身世善刑律的颍川钟氏,其大父钟太公曾任尚书令,她阿父、大舅父还有魏师皆是钟太公的门生。
执白棋的是蔡珝,出身河南蔡氏,伯父是大司空蔡允,她本人能诗会赋,是都城有名的才女。
且世家大族联络有亲,她的大舅母钟氏,是钟令仪的姑母。
而沈怀玉的嫡外大母与蔡珝的外大母是亲姊妹,两人亲缘虽远,但皆是境遇堪伤之人,彼此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亦为知心之交。
少商依言上前见礼,钟令仪与蔡珝纷纷还礼。
如英还想带少商见一见今日的东主,也就是蔡珝的堂姊蔡珺,谁知蔡珝道:“堂姊与堂兄一起去谢那位善见公子了。”
原来她们来的时候,袁慎正和几位儒生在亭子里煮酒诵文。
“袁公子有君子之风,不待我堂姊开口,就主动提出将亭子让了出来。”蔡珝手指向不远处的小山坡,“喏,他们避到那边去了。”
如英顺着蔡珝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群年轻士子席地而坐,侃侃而谈,为首之人正是袁慎。
他此时正和蔡家兄妹说话,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目光,偏头看了过来,一见是如英,寒暄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蔡珺略有所察,转头回看,只见亭中共有四人。
钟家女公子温婉俏丽,自家堂妹姱容修态,年纪略小一点的应该是程家四娘子,亦是琼花玉貌。然而任谁一眼看过去,眼睛最先一定盯在那位如仙露明珠的崔娘子身上。
这位崔娘子除了几位儿时好友,鲜少与同辈交游,蔡珺对其为人不甚了解,只听风闻,亦是褒贬不一。
有说谦恭柔顺的,也有说飞扬跋扈的;有人说她乖僻成性,诽圣谤贤,实是天底下最不堪造就的朽木;也有人说她是世间难寻的丹青妙手,用笔用色上有不少独特创见,他日必能开宗立派,凡此种种,总无定论。
蔡珺想起从文昌侯府送来的,指明送给她做添妆的大红蜀锦,心想道:无论如何,这位崔娘子一定是个肯为朋友仗义出手的热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