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无度第一次与凌不疑说话,说的就是——“离,离我,我,阿妹,远远,的。”
那年他们去探望梁州牧,正值秋日,梁州牧便带他们去游猎。
恰逢二叔从北地归来,途经豫州,因为许久没见侄子侄女,兼之梁州牧盛情难却,遂留下小住几日。
二叔随行还带了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容貌整丽,濯濯如春柳秋月,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娘的目光。
他不喜欢打猎,也不喜欢热闹,但是阿妹喜欢。阿父临行前交代他,让他好好看着阿妹,他答应了阿父,自然要说到做到。
阿妹胆子大,又淘气,一上马就满山野的四处撒欢,加上还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沈怀玉,两个人凑到一起,没说几句,就非要往密林里钻,结果就遇着了狼。
还好老仲和老叔得力——老仲偷偷用石子打折了狼腿,老叔一边防着狼反扑,一边将之引诱到阿妹箭程范围之内,然后由她一箭封喉,加上老仲压在狼腹上的暗手,这只狼顿时死得透透的。
那个少年也跟着来了,见了这一幕眼里阴郁之气尽皆消散,笑得甚为开怀。
阿妹命人抬着猎物回去梁州牧面前炫耀,梁州牧虽然看破其中关窍,但还是将自己备好的彩头给了阿妹。
阿妹高兴的不得了,扯着梁州牧的袖子就开始吹嘘起来,一边说这狼有多么凶狠,一边夸自己刚才有多么勇敢。
小女孩儿脸颊红扑扑的,就像挂在枝头的林檎果,散发出来的丝丝甜意,引来了不怀好意的鸟雀啄食。
沈怀玉也来帮腔,两个女孩一唱一和,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崔无度不喜欢站在人群中,他一直在场外,看阿妹与梁州牧讨赏,看阿妹向二叔撒娇,看那少年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阿妹,眼里光彩逼人,又与二叔耳语了几句。
二叔咧嘴一笑:“那是我的小侄女,等她长大了,说给你做新妇好不好?”
少年闻言有些赧然,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盯着阿妹不放。
那时候他还没有认出这个少年就是凌不疑,毕竟十四岁以前的凌不疑他也认识,又瘦又小,性情阴沉又文静,像个小女娘,根本不是这般清俊少年模样。
等到人散之后,他扯着少年的衣领,带到僻静处,勒令他离自己阿妹远一点。
当这少年表明自己的身份过后,他就更不喜了,直接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再不许靠近他阿妹半步。
因为他曾听阿母与阿父提过,觉得凌不疑甚是聪慧,又知根知底,虽然城阳侯府是个麻烦,但见过生母因生父薄情寡幸受到的苦痛,想必长大以后不会成为那种人,还算一个不错的郞婿人选,还鼓动阿父将其纳入门下,方便时时考察。
阿父当场就拒绝了,并且表明此生绝不收弟子,他这辈子把一双儿女教好就够了。
但是,从那天起,他就对凌不疑生出了戒备,绝不让两人有碰面的机会,而如今人都已经到他面前了,他居然还没有认出来。
他恼羞成怒,挥拳相向,凌不疑自然还手,两个人最后都挂彩了,当然他伤得更重一些。
崔祐火速带着凌不疑告辞,如英气得直挥鞭子,嚷着下次再见一定要这小子好看,崔无度眼睛一亮,一点轻伤养了大半个月。
前几个月,他因婚事不谐,挨了一顿打后,搬去了田庄上,打定主意要等到阿父松口同意婚事才肯回去。
崔祈从来不在乎儿子与自己闹脾气,又不是女孩儿,脸面金贵,任凭他在外面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家里有他没他都一个样,脾气臭的闷葫芦,哪里比得上活泼风趣的小女儿?
只是没过几日,崔祈就打发人叫儿子回来了,崔无度以为又要挨打,结果进门听到的头一句话就是:“把家里的东西分一半给你妹妹,让她坐产招夫,你觉得怎么样?”
崔无度想都没想,只有一个字:“行!”
嫁出去做什么,被人家欺负吗?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父子二人一拍即合,崔祈立刻放弃先前相看的人家,转而就放出风要给女儿招赘,而促使崔祈转变态度的原因就是眼前这个人。
“死,死,心心,吧!”
崔无度虽然口吃,但高贵英雅,容止可观,更兼不理俗世,自有一种闲云野鹤的名士气派,但也只是表面看起来而已,实际上他性情乖戾,比如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凌不疑毫不在意:“如英最不喜欢旁人替她拿主意,阿兄,你说了不算的。”
崔无度不想废话,他也只有一个字回答:“滚!”
阿妹是不喜欢旁人替她拿主意,但他和阿父可不是旁人。
凌不疑也不生气,拱手道:“那子晟就告辞了,兄长也早点安歇。”
崔无度都懒得再分一个眼神过去,转身拂袖,怒气冲冲地掀了帘帐,气道:“走,走!”
如英歪头,拉着崔无度的袖子让他在榻边坐下来,安慰道:“好,我们明天就启程。”
她又想起一事,提议道:“先改道豫州如何?今年新岁阿伯送了一件软甲给我做年礼,又坚固又轻便,我要好好去道声谢。”
崔无度怒气更添一层,坚决道:“不,不,不去!”
阿父绕道南阳,就是因为这位阿伯,他要把阿妹留在家里,就只能快快地回永昌,以后一辈子都不要跟都城里的这些人扯上半分关系。
如英崔无度果真生气了,想着也不顺路,也就算了,又拉着哄了半天,崔无度气才消了,他叫婢女进来服侍如英睡下,自己坐在屏风后等如英睡熟后才回去安歇。
第二日清晨,凌不疑率黑甲卫返回都城,临行前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如英一行人也启程向南,因为如英病体未愈,崔无度下令在新城县好好歇几日,顺便等一等后面的辎重。
新城县的县令是丹阳人士,姓屈,曾在陶家大舅父门下进学,娶的还是陶氏旁支之女,而这位陶氏女叙起宗谱辈分,要叫崔无度一声外叔父,叫如英一声外姑母。
少商看这屈县令三十几许人,嘴里叔父和姑母叫得亲热,一点也不觉尴尬,心中觉得十分好笑。
陶氏也十分殷勤,将客居一连打扫了三遍,才请如英和少商下榻。
到了晚间,因如英病着,不好大开筵席,外间屈县令陪着崔无度,里间陶氏并不入席,只跪坐在旁,服侍如英和少商用膳,为二人布菜进羹:“我知道姑母爱吃个鲜味,这是今年头一茬的紫香椿,您尝尝,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如英很给面子地尝了两口,却不中意,香椿是好,但油放得太多了,火候也过了,但嘴上还是笑着说了一声不错。
陶氏笑弯了眼:“能得姑母说一声好,是这盘香椿的福气。”
如英放下筷子,笑道:“你也辛苦了,坐下也用些吧!”
陶氏连连推拒,如英知其家风如此,便道:“我受用这半天也乏了,你快坐下,说些新鲜事情与我解解闷!”
陶氏这才坐下,随意动了两筷子,权当自己用好了,又起身给如英与少商续上两碗米浆,笑道:“新城县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新鲜事,不过,我今晨听外子提起,好像是雍王父子造反了。”
雍王的封地在冯翊郡,与弘农郡紧挨着,陶氏提起这事也有留客的意思,却没见如英手抖了一下,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