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几时,里面来人请如英并程家三人进去,如英在前,程家众人紧随在后。
走了将近有一刻钟才至偏殿,如英抬眼间只见一位美髯眉,大口龙淮的中年男子坐在上首胡床上,同床坐着一位秀美端丽的中年贵妇,这便是帝后本人了。
如英、程始夫妇及少商上前行礼跪拜。
如英的礼仪是崔夫人一手教出来的,声音清亮柔和,动作优美流畅,皇后不由朝文帝点了点头,文帝亦笑了笑,让众人平身,并赐下软席垫子。
如英让出首位,请程始与萧夫人上座。
程始与萧夫人面有犹豫之色,不敢落座,皇后便道:“此非朝堂之上,程校尉及其夫人是长者,可居上座。”
程始与萧夫人谢恩称喏,坐下后,程始恭敬地低头道:“不知陛下今日宣召,有何事吩咐臣等?”
文帝神态慈和:“程卿不必多礼,今日朕要嘉奖你,奖你家为朕分忧。你家能自行退了与楼家的亲事,实是受委屈了。”
程始脸上顿时浮现一副既委屈又感动的神情:“臣不敢当!何将军满门忠烈,护佑生民,为国尽忠。臣全家都感佩至极,自然要满足将军临终之言。”
文帝呵呵笑了两声:“爱卿这话不实啊!”
程始暗忖莫不是自己的演技退步了,随后慌慌张张地跪伏在地:“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乞求陛下明鉴。”
萧夫人和少商也快速叩首,称道:“乞求陛下明鉴。”
唯独如英气定神闲,不动如山。
“若是全家都感佩至极,为何那日崔娘子会大闹楼府呢?”文帝脸上一片风雨欲来,“崔娘子,你可有话要说?”
被点名的如英面不改色,先俯首行礼,而后半直起身子道:“陛下恕罪,臣女虽非程氏女,然血脉之情实难割舍。那日楼家会无好会,楼太仆夫人一番疾言厉色,逼迫生母幼妹,臣女心中气恼,遂与楼太仆夫人争执了两句。”
“哦,只是争执了两句这么简单吗?”
文帝声音里透出一股严厉:“朕怎么听说,你提议让楼太仆夫人自请让贤,让楼太仆迎娶安成君,楼大夫人呵斥于你,你竟打了楼太仆夫人两个耳光,可有此事?”
如英眼观鼻,鼻观心,依旧镇定自若:“回陛下,确有此事。”
文帝沉声问道:“你这不讲道理的做派,可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这次回话前,如英斟酌了一下,但还是很快作答:“陛下恕罪,臣女那日是去给幼妹撑腰的,并不是去和楼太仆夫人讲道理的,所以阿父教的那些也没派上用场。”
文帝听了不由微微翘起嘴角。
如英垂着眼睛,继续道:“臣女因见楼太仆夫人既想慷他人之慨,又想他人感恩戴德,遂依样画葫芦,出了一个馊主意,不过是想气一气楼太仆夫人。”
听到这儿,皇后也忍不住笑了。
“至于后来楼太仆夫人辱骂臣女为贱人······”
如英微微抬头,语气一冷:“太仆虽为九卿,然文昌侯府受陛下恩遇,以国姓赐封,位居列侯之首。臣女父亲外放为州牧,但入朝觐见时位次与三公同列。子因父贵,太仆夫人安敢辱我?”
文帝听了,抚须不语,无声带来的压力让程始及萧夫人额上冷汗涔出,少商身子亦开始微微颤抖,可如英跪得笔直,不卑不亢地接受来自上方的打量。
少女穿着翠绿色织山茶花纹样的二绕曲裾长裙,原本就十分白皙的肌肤被这绿意一衬更添三分冷意,再配上这漠然的表情,当真如玉人一般,只是性子实在冷硬,口齿上也过于明利。
可纵然有一二瑕疵,也不能掩盖其出色的本质。
帝后二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你这不肯吃亏的脾气,当真和你阿父是一模一样啊,只是有时候太过要强,不是什么好事!日后要稍稍改过,不许再这样与人玩笑了!”
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后,忽然畅快地笑了两声,紧张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随后又让众人免礼。
程始和萧夫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劫后余生之感,少商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如英磕头表示受教,正欲重新坐下时,又听文帝道:“崔娘子,来,坐过来些,让朕和皇后好好看看你,宫中许久未见你这般大胆风趣的小女娘了。”
如英应是,由宫娥领着走至帝后跟前三四步之处,复重新落座。
走得近了,皇后又细看了一回如英形容身段,许是大病初愈,看着实在是孱羸伶仃,十分柔弱可怜,一时口气更和软了:“崔娘子,你叫何名?”
“回皇后,臣女名叫如英。”如英恭敬地答道,“取自《汾沮洳》中,‘彼其之子,美如英’之句。”
皇后笑道:“果然恰如其名,人美如英。”又问,“你今年齿龄几何?”
“臣女今年十六岁。”如英答完这句,皇后又柔柔地问可曾定了亲事。
她心中一凛,忙道:“虽然还未定下亲事,但家父已有心仪人选,臣女谨遵父命,不敢妄言!”
皇后看了文帝一眼,似乎在问:“还要继续问下去吗?”
文帝摇了摇头,皇后只能将少商招来问了一遍姓名年齿:“少商,好名字,你可擅长音律?”
少商非常谦虚地答道:“不敢言擅长,只是略有几分心得。”
文帝想起少商拜了魏畴为师,便笑道:“你倒是老实,不像你夫子,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能支起一个将作坊。”
少商听了这话不由噗嗤一笑,又慌忙掩住嘴:“陛下恕罪,臣女失仪。”
文帝宽慰地朝她笑了笑,示意无妨:“只是朕很好奇,当年朕三番五次请他入朝为官,开坛讲学,他都推辞不肯来,怎么如今愿意来都城教你读书呢,想必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少商一时犯了难,但还是选择实话实说:“臣女并无过人之处。夫子是依阿姊所请,才勉为其难收下臣女的。”
“哦?”文帝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看向如英,“难道崔娘子亦如朕的文昌侯,也有三寸不烂之舌,可敌百万雄兵吗?”
“臣女并无此等大能为。不过是魏师虽避居寒地十载,心中血气犹热,臣女又请了人三番五次上门聒噪,魏师被烦得受不了,为求清静,方才应允。”
如英一番避重就轻,却不料文帝早有所闻。
“不止这些吧,你这说一半藏一半的习惯,也是和你阿父学的吧?”文帝轻轻笑了一声,“你那小姊妹半夜三更地在他府外敲锣打鼓,扰他清梦,的确是聒噪了些。但最终让他出山的,还是你送他的那幅画。”
“你善丹青,最长于山水,其次鸟兽,禽鸟之中以鹤为佳,百兽之中属马画得最好。朕看过你的《松梅双鹤图》,可称大家手笔。如今这幅《瘦马图》,返璞归真,又是另外一种境界了!”
皇后听到这里不免露出惊诧之色,这幅《瘦马图》如今正挂在尚书台后殿,帝王日常休憩的内室之中。她也鉴赏过,观其笔法甚为老道,一直以为出自年过半百的国士之手,不料竟是这年轻女孩儿的手笔。
如英手指颤了一颤,咬着唇答道:“雕虫小技,不敢当陛下如此夸赞。”
“你写的诗,还有短文都很有意思啊!只是朕观你这幼妹,离你所言的‘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还差老大一截呢。”
文帝笑眯眯地看如英终于变了脸色,又道:“至于‘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也是实照实言吗?”
萧夫人浑身一颤,而程始和少商一脸懵懵然,显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英深吸一口气,答道:“臣女幼妹早年所托非人,的确境遇堪伤,故而臣女才作此哀语,虽有夸大之嫌,但并非是讹言虚指!”
皇后暗暗皱眉,扫了萧夫人一眼,萧夫人低下头去,脸上青白交加,有些狼狈。
“哀而生怨,怨则生望。你们小时候过得都不容易,心中可有愤恨之心?”
文帝又发诛心之问,看那小女娘脸色再白了一个度,可终究没有失态,一时又是感叹,一时又觉甚是可惜。
少商这下听懂了,冷汗簌簌而下,如英按住她的手,轻声回道:“陛下,腐草无光,化为萤而耀采于夏月,故明从晦生也。再者,莫言草木委冬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如今否极泰来,何忆前尘?”
文帝与皇后听罢,面上皆有动容之色,文帝叹道:“不料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解,汝父当真养了一个好女儿!”
如英郑重叩首,谢过文帝夸赞。
文帝挥手让她起来,又吩咐小黄门将如英并程家三人带到侧边的偏厢里去暂时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