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其实离文昌侯府并不远,不过两三刻钟的车程,但今日车行缓慢,足足晃了大半个时辰,如英睡了一觉又醒了,才堪堪进入魏府所在的坊道。
这么大的太阳,他骑这么慢,不是自找罪受吗?
如英半眯着眼睛,醒着盹,心想不怕热真好,她就不行了,现在马车里都开始用冰了。
凌不疑将如英送到魏府门前,连头未曾回一下,打马便走。
少商在府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禁问道:“你们吵架啦?”
“我都没和他讲过几句话,怎么吵?”如英看少商衣着华丽却不俗气,面色也十分红润,心中安心不少。
来到魏府,自然要先去拜见魏畴,谁知魏畴昨日与虞侯喝酒喝到很晚,不知筵席上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发了好大一通酒疯,又哭又笑的,闹到天明才睡下,到现在还没醒。
如英听了只好作罢,又与少商道:“你平日也要多劝着点,魏师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闲暇时也该多加节制和保养。魏师若不听,你就一日三餐给他做苦菜,看他听不听!”
魏畴除了嗜酒,便是嗜甜。
少商听了忍笑道:“还是阿姊有法子!”
“我跟魏师念书的时间可比你长,”如英刮了一下少商的鼻梁,笑道,“早就琢磨出一套法子对付他了,省得他一天到晚捏我的错处,罚我抄书!”
“可我听怀玉阿姊说,你只念了三天不到啊!”少商疑惑着道。
“那是小时候!后来阿母让魏师改了授课的时辰,我就一直跟着他,直至他隐居幽州,阿父又请了郑师来教我读《春秋》。不过只要我去探望怀玉,都是住在魏师家里,断断续续又跟他念了两年多。”
如英坐在少商身边,托着下巴道:“不过,他和阿伯一样,怕牵扯太多,都不肯正式收我做学生,只认了指点之名。其实我这一身本事,文靠魏师,武靠阿伯,反而是阿父,教得最少!”
不知不觉话题就扯远了,如英瞬时打住:“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不会就为了魏师醉酒吧?”
少商这才提起正事,原来是楼家给程家发来了婚帖,她犹豫是否要去。昨日因为想这事想得太太入神,不小心把砚台给打翻了,将书卷污了一大片,为此挨了两个手板。
少商说罢摊开掌心,上面红痕已转为青紫,可见魏畴下手有多狠。
这次如英罕见的没有心疼,反而骂少商活该:“魏师最不喜在读书上三心二意的人了。先前给你放了长假,让你把事情理顺再回来读书,你回来了,心里却还在念着楼家的事,他焉能不生气?你须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少商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知易行难:“我是不想去的,我前脚才与阿垚退婚,这会儿他另娶旁人,我上门去贺喜,这算怎么一回事,多不好意思啊!又叫安成君的家人怎么看,还当我是去闹场的呢!”
“可若是不去,未免叫楼家人低看了我,在外头编排造谣我还对阿垚念念不忘······”
如英试探着道:“莫非你还惦念着这门婚事?”
少商托腮,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惦念,就是,就是······阿垚实在没一点对不住我的,我却······唉,我有时候真想若我是个儿郎,能替他娶了何昭君就好了。”
“你就算是个儿郎,安成君也不会嫁给你。”如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少商的幻想,“楼家能做到的事情,程家做不到,故而安成君决计看不上你,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
“而且楼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内里全是龌龊。实话说与你听,其实安成君才是眼下楼垚最好的新妇人选,何家虽然已经败落,但圣眷犹在。你看这些日子,陛下累次加恩,先是命三皇子执兄礼亲自送亲,再让宗亲列侯前往庆贺,今日更是赐了楼垚一个都尉郎官的虚职,待遇几乎等同于驸马。”
如英犀利地点评道:“有了安成君这道护身符,将来楼垚只要脑子不犯糊涂,自然一辈子顺风顺水,前程可期。”
“阿姊!”少商惊声问道,“难道在你眼里,男女婚姻竟全是算计与得失吗?”
如英嗤笑一声,语气中全是满不在乎:“那不然呢?天天窝在家里垂头丧气,叫世人看自己的笑话吗?打第一眼见到楼垚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他。少年人可以天真,但天真过头,就是愚蠢,他的蠢,实在害人害己!”
“不管他如何不喜安成君,面上也该装出三分欢喜来。”
如英说到这儿,已有些生气了:“他既然说把你当成妹妹,就该拿出一个做兄长的担当来,不听不管不问,让你成为都城里那些长舌妇的谈资,是个什么意思?”
少商苦笑道:“阿姊,阿垚他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实在很委屈,很可怜了。”
“他委屈,他可怜?”如英目露讥嘲,“他也配在你面前说委屈,扮可怜吗?”
这门亲事,是楼家先提的,又是楼家主动要退的,谁更受伤,谁更吃亏,一目了然。
少商呼吸一滞,呜咽了一声又飞快地吞了回去,她缓了好久才道:“阿姊,你总是这么护着我!”
如英将少商搂在怀里,轻声道:“你是我妹妹,我岂能不心疼!只是我不能,不能······”
不能为了你,将文昌侯府给拖下水!
何家和楼家是东宫心腹,这桩婚事若是不成,太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而文昌侯府绝不能公然下太子脸面。
这里面掺杂着太多事情,饶是如英自诩手腕过人,也只敢稍作反击,浅尝辄止。
“我知道的,阿姊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我都明白的!”
少商闻到如英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味,眼泪倏然而下,她伏在榻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在程家那几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上午去楼家退了婚,下午她就搬回了魏府,夫子压着她将落下的功课快快补完,她也根本就没时间哭。
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这桩婚事流眼泪,等到该流的眼泪流干之后,再也不要哭了。
好半天,停了抽噎后,少商顶着红肿的眼睛道:“阿姊,我要去楼家贺喜!”
此时,莲房和芡实打了水,来服侍少商梳洗。
如英挥退她们,自己浸湿帕子,拧干了,替少商擦脸,安慰道:“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你若是不去,才是遂了他们的意呢!不要怕那些流言蜚语,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去,你若在楼家颜面扫地,难道楼家这个做主家的就很有光彩吗?”
少商看着如英眼里的关切与担忧,长呼一口气,破涕为笑:“阿姊放心,我跟夫子别的没学会,这与人斗嘴的本事可是大有长进了!”
如英想起魏畴的种种毒舌,也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她道:“你放心,我也会去的!我先打了楼大夫人,后面又打了凌不疑,有我在的地方,她们恐怕没有心思搭理你!”
少商听了这话,握紧了如英的手,也想起那天在宫里的情形,低声问道:“阿姊,你真的要嫁给凌大人吗?你又不喜欢他!”
“不嫁又能如何?”如英十分冷静与清醒,“陛下虽然宽仁,却也容不得做臣下的再三推诿。再者,婚事合适就好,喜不喜欢的,并不重要!”
少商想说这桩婚事也未必合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见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了,想留如英用晚膳,如英却执意要回文昌侯府。
少商无奈,只能将如英送至门口。
彼时晚霞漫天,魏府门前,有人一骑独立在余晖中,不知等候了多久。
如英看着去而复返的人,脚步一时有些迟疑,还是少商推了她一把,笑着打趣道:“姊婿都来接了,阿姊还不快走!”
凌不疑听到“姊婿”两个字,孤冷的眉峰霎时软化了下来,如英看他这样,心中有些不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