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王年纪大了,实在是受不了这股喧闹劲,悄没声息地溜了出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
婢女们本来想引他去后面的厢房,谁知汝阳王摇头道:“你听他们这声响,本王实在是禁不住,你带我去找你家女公子,她待的地方一定是最清静舒适的。”
婢女知道这位老王爷是当今陛下的叔父,身份贵重,不好违逆,只能一面派人前去通报,一面引汝阳王慢慢进去。
一路上,汝阳王只见花木繁茂,枝叶纷披,处处幽雅宜人。
踏过九曲石堤,绕过一片花树,接着就是一道长廊,廊下有石,上刻“回身”二字。
如英此时已经迎将出来,汝阳王便指着“回身”二字道:“有趣,果然有趣!”当即停下,也不往里走了。
如英便命人在廊下铺了竹簟,抬来食案,备了新鲜瓜果,一壶乌梅汤,请汝阳王坐下稍歇。
喝着酸甜可口的乌梅汤,感受着从湖面吹来的习习凉风,汝阳王燥意顿消,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还是你这儿最自在!”
“我看老王爷不是嫌前面烦,怕是心里烦,才会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静静心!”如英屈腿跨过栏杆,倚着梁柱坐了,一派随性不羁,“说吧,是谁打扰您修仙问道了?”
汝阳王气得吹胡子瞪眼:“还不都是你!你与子晟定亲之后,我孙女就痛哭不止,昨日无意间叫我看见了,唉哟,真是可怜死了!”
如英与汝阳王也算旧识,故而也懒得装了,直接点破道:“您清修多年,每年除了正旦,甚少回王府,而郡主常年陪侍在老王妃身边,她都特意跑到道观去哭了,老王爷还能说是无意间撞见的······”
她一脸唏嘘不已:“您与郡主这祖孙情,真是令人感动极了!”
汝阳王知道这小姑子是个趣人,先是一阵笑,后又抢白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岂能看不出你们这些小女娘的伎俩?你莫要以为这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
“您别抬举我,我可不敢自认是聪明人!”如英声音倏而低落下来,“我倒宁可做个糊涂人,聪明有什么好,天天为这些破人破事烦心!”
汝阳王眼底笑意浮沉:“你说的破事我猜不出来,但这个破人,莫不是指的子晟?”
如英哼笑道:“这可是老王爷自己说的,和我可没半点关系。”
“子晟哪里不好了,叫你这么嫌弃他!”汝阳王大为不解,“你可知都城里有多少倾心爱慕他的女娘,天天做梦都想嫁给他!”
“他哪里都好,他处处都好,唯独眼光差了点,不然怎么就瞧上我了呢?”
如英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之意:“我猜凌大人大概是不喜欢那些苦苦恋慕他的小女娘,您应该让郡主学学我的作派,时不时呛他两句,或者给他两下子,也许他就会对郡主大为改观了!届时他们若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定当成人之美,都不用人来劝半句的!”
汝阳王被吓得“唉哟”一声,“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陛下和皇后自打知道子晟要成亲,那是喜悦不能自已,你这时冷不丁地冒出这哗然想头,这不是······”
“老王爷是想说我不识抬举?”
如英冷冷一笑:“您也不是外人,实话与您说了吧,凌大人知道我对他无意,可他还是要娶我,好不好的,他自己受着吧!”
如英从栏杆上跳下来,看汝阳王张大嘴巴,一脸惊讶,笑道:“不过刚才说的这番话,还请您烂在肚子里,不然传出去我可就倒霉啦!”
汝阳王默默无语,其实这两个孩子呢,他都有所了解,子晟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做事甚有自己的主张,他不愿做的事情连陛下都勉强他不得。
而面前这个小女娘,他就没见过比崔祈夫妇还溺爱孩子的父母,对这个小孩儿是百依百顺,百行百随,还好她本身心性并不坏,只是万事不管大小,皆要按自己心意行事,且从来只有旁人顺着她的,没有她屈从旁人的。
这样下去,恐怕要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啊!
不多时,汝阳王府的婢女来寻人了,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缓缓起身,汝阳王临离去前,突然回头对如英笑道:“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是故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他读《道德经》这么多年,就读懂了这一句。
如英闻言愣了愣,而后抬臂作揖,谢过老人家的指点。
下过聘礼后,就等于过了明礼,凌不疑就如寻常人家的未来郎婿频繁登门拜访,无论崔祈与崔无度见不见,如英是要出面的。
如英每次都以上宾之礼相待,笑筵歌席,十分周致。
用完膳后,婢女奉上消食解腻的饮子,两人对坐,彼此无话。
夏日天长,在用晚膳前还有一顿点心,如英爱吃甜口的和奶味的,但食案上不止摆了这两种,还有咸口的、酸甜果馅的,肉馅的,以及各色花糕,甚至还有一碟朴实无华的胡麻饼。
吃完点心,凌不疑还不走,如英只能让厨下按着中午的菜式另设一席招待凌不疑,自己则端着一道甜羹或者一盅汤品充当陪客。
因为两人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旁人只看凌不疑天天往文昌侯府跑得勤快,却不知两个人每天说话都不会超过三句,其中两句还是迎客和告辞。
就这样互相僵持了四天,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开口,只是可怜了身边服侍的人,一个比一个提心吊胆。
终于第五日上迎来了转机,少商打发人过来传话,请她往魏府走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如英看了看身上半旧的夏袍,与凌不疑告了一声罪,起身回房梳洗。
过一刻钟出来后,她已换了一件品月色的襦裙和同色系的细纱半臂,如清泉般干净清爽的颜色,将初夏时节的燥意一扫而空。
行至回身廊时,凌不疑已经不见了。
如英也不在意,去书房禀告了一声,崔祈正在处理几封从雒县寄来的公文,时不时地揉揉眼睛,听到是去魏府,头也不抬地直接放行了。
前脚出了书房,如英后脚就吩咐了下去:“今日阿父的晚膳多加一道淮山烩排骨,一道菠菜豆腐汤,让薛府医等会过来给阿父请个脉,开一个清肝明目的方子。告诉薛府医,请他把脉案写明了,我晚上回来要看的!”
如英又往田里探了一回崔无度,崔无度正在播种夏粟,听到如英要出门,他本不放心要跟着去,结果听到是去魏府,手摆了摆,示意她自去即可。
“阿兄,我命人送来的绿豆汤要记得喝,我特意吩咐了他们少放糖,还撒了一把干桂花!”崔无度在田间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继续埋头苦干。
如英便叮嘱左右仆从:“如今天气渐渐热了,阿兄一忙起来,就不记得喝水歇息,你们要多多提醒,不要怕阿兄发脾气,回头自有我来替你们做主!”
仆从们齐齐应喏。
如英交代完才放心地踏出府门,崔智已准备好了一辆轻便巧约的马车,武婢扶着她登车时,又有一队人马从后面撵了上来。
如英踩在踏凳上,蹙眉看向来人,凌不疑骑在马上,薄唇抿成不悦的弧度,也在看她。
凝视片刻后,两人还是谁也不肯先说话。
凌不疑轻踢了一下马腹,马儿踢踢哒哒地走到她的车架前,随后是他的六名贴身护卫,紧紧护在马车周围。
还有数十个穿着皮甲的侍卫,个个腰悬长剑,背负弓弩压在车尾,挤得崔家部曲都快没地方站了,最后一通商量过后,你站左边,我站右边,大家各为其主,各行其是。
如英登车前,最后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青年将军,心里莫名的就不爽快起来,做什么那样看她,搞得好像她欺负了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