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是被轮毂转动的声音吵醒的，她的手被枕麻了，闷哼一声，而后被人半抱半拉，拽到一个满是冷水清冽又带着一点酒气的怀里。
凌不疑捏了捏如英的手臂，酸软之感顿消，如英也很快醒过神来。
她起身坐到另一边去，自己提壶倒茶喝了，挑帘一看，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宫门的轮廓。
“你睡得太香了，我没忍心叫醒你！”凌不疑眉眼中虽有寥落之色，但言语依旧温声，“我听阿起说，你有事与我说？”
如英张嘴欲言，但想了一会儿，又道一声算了。
凌不疑大约猜到了，便道：“崔叔父与越妃娘娘交情很好，不单是因为当年崔叔父反对陛下与乾安老王爷结为姻盟。”
“崔叔父年轻时性烈如火，最好打抱不平，彼时小越侯仗着家世蔑视乡里，欺压百姓，还驱马踩踏麦田，崔叔父听闻十分气不过，遂组织数名乡勇，设计捉住了小越侯，打了他一顿，然后捆起来，扔到越家门口，让越氏家主出来给个交代。”
“恰好大越侯与中越侯都不在家，是越妃娘娘出面，先赔偿了乡邻的损失，再将小越侯鞭笞了一顿，然后拖着小越侯给乡邻们赔罪，还让小越侯将被踩毁的麦苗补种回去。崔叔父很欣赏越娘娘行事有担当，而越娘娘也很钦佩崔叔父不畏豪强的胆气，两人就这么不打不相识了。”
如英再想不到自家阿父年轻时竟然这般急公好义，又听凌不疑继续道：“后来陛下举事，崔叔父是陛下的军师，与陛下同吃同住，越妃娘娘常伴君侧，彼此性情相投，又时有往来，所以交情愈深。”
凌不疑微微勾起嘴角，看向如英：“如何，还有想问的吗？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英当然有想问的，但不是越妃的事情，她声音微哑：“阿父说我及笄过后你就开始打我的主意，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一见钟情的？”
她对他的印象几近于无。
凌不疑靠着车桩，笑看着如英，感叹道：“定亲这么久了，你终于肯问我了！”
她行事，若喜欢，若在意，必是时时挂在心上，譬如派人一天三趟地往魏府送东西，再譬如每年春秋两季，她名下的商队不管顺不顺路，总要绕道去幽州走两趟。
若不喜欢，若不在意，那是从来不听不看不问，权当不存在。自定亲以来，除非他去找她，否则她再想不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十五岁时，我去见过昆仑云海，漂浮在天际与山巅之间，至真至纯，沁透人心，我以为这就是世间最难得的美景了。岂料回程中，我看见一个女孩儿像一团火从密林深处跳跃而出，她天真明媚，肆意无拘，她快活的样子比昆仑云海还要打动我的心！”
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孩，耀眼灿烂，光辉夺目，刹那间就唤醒了藏在他心里的美梦。
凌不疑的声音像是从天际飘来的一样：“如英，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走到哪里，我的视线就跟到哪里，阿兄以为我是登徒子，还打了我一顿。”
如英也想起来了，她愤愤不平地道：“你不是还手了吗，还打得那么重，我阿兄养了大半个月才好呢！”
凌不疑失笑摇头：“看来阿兄真是从小就不待见我！”
他也懒得解释了，又继续道：“后来你回到都城，崔叔父的一封信让你我生了嫌隙，你每次与我说话都夹枪带棒，可是我很喜欢。我喜欢看你眉眼鲜活的样子，我也喜欢你那些小狡黠，小心机，甚至是你身上的小尖刺。”
“陛下常常说我活得像个游魂，如英，陛下若是看见你我相处的样子，一定会觉得，我只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最有人烟气。”
如英愣住了，好半晌才道：“所以，你喜欢我打你骂你气你？你这人真奇怪！”
凌不疑咬了咬牙，伸手将这个只会惹他生气的女孩提到身边来，缓缓逼近她的面庞，“如英，我的脾气和你一样，都不大好，你确定要与我这样说话吗？”
“我就这样和你说话了，你能拿我怎样？”一语未落，她忽觉唇上一热，而后又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如英有些呆了。
凌不疑用掌心摩挲着女孩细嫩的面颊，觉得她实在可爱的不得了，没忍住她脸上轻轻咬了一下，他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但还是咬疼了她。
如英猛然回神，抬手就要打这个占她便宜的登徒子，只是她如何是凌不疑的对手！
下午他们厮打的时候，她能占上风，完全是他不还手的缘故，偶尔几次出手，还是因为着她没收住力道，差点将头磕到地板上去。
凌不疑将如英双手反剪到身后，如英提脚想踹，他将她提到身上侧坐着，将她的双腿夹到自己腿间。
如英左右都挣不动，凌不疑看她脸都气红了，笑道：“如英，一年之后，哦，已经不到一年了，你就会成为我的新妇！”
“与其一直逃避，不如早点认清事实！快点学会尊敬我，爱我，相信我，最后快些把那些放在外人身上的好心收回来，然后全都倾注在我身上。”
他一想起袁善见天天扇不离手的样子，心里就酸得厉害。
“你看我待你多好，陪你玩，任你闹，除了不让你喝酒，盯着你吃药，再没有管过你半点。我还愿意陪你回永昌，你不是很想回家吗？”
“所以，你也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样待我？”凌不疑声音十分温柔，“至少比现在好一点，行么？”
感觉脸上又被啄了一下，如英都要气疯了。
文昌侯府到了，凌不疑将如英抱下马车，不待再说两句话，如英鼓足劲推了他一把，然后直接跑了。
如英气冲冲地回了家，一众婢女觑着脸色服侍得更谨慎小心了，待沐浴更衣完毕后，如英坐在妆台前，让赵媪给她通头。
赵媪服侍如英的时间最长，深知自家女公子的脾气，此刻看如英并不是单纯的生气，好似还有些羞恼，遂问道：“莫不是凌大人又哪里得罪了女公子？”
如英正闭着眼睛感受着钝头的梳齿滑过头皮带来的微微痛感，闻言忍不住睁眼蹙眉：“傅母，做什么提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赵媪便不说了，安安静静地给如英通头，等通完一百遍之后，又服侍如英往床榻上安歇。
等吹灭了灯盏，正欲离去时，忽而听见床帐中，如英低低地叫了一声：“傅母，你别走，留下来，和我说说话！”
赵媪含笑应是，将床帐撩开一半，坐在如英脚边，面朝外侧，让如英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而自己若非转头，是看不见如英的。
“傅母，”如英手不停地在竹簟上摩挲，“你觉得凌不疑待我如何？”
赵媪笑道：“自然不坏！只是不如侯爷与世子待女公子百依百随，也不及梁州牧对女公子关怀备至！”
如英心里的气这才平了，又问：“那你觉得我待凌不疑如何？”
赵媪面上微露为难之色，如英让赵媪实话实说，不要拿假话骗人。
赵媪便道：“若凌大人只是外客，女公子以礼相待，一点差错也没有。可他现在是您的未婚夫，女公子若还以客礼相待就，就难免要落人口实了！”
“傅母偏心！”如英一经点破就醒悟过来，她笑得调皮，“你向着他，不向着我。”
赵媪笑道：“哪能呢？女公子喜欢，奴婢就喜欢，女公子不喜欢，奴婢也不喜欢。”
“哦，”如英眉头瞬间舒展了，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那我不喜欢他，傅母也不许喜欢他，以后他来家里，不许放他进门！”
赵媪笑着应道：“奴婢谨遵女公子吩咐！”
“傅母，你总是这样，我说什么你都说好。”如英翻身坐起来，看着这个服侍了她十几年的妇人，她脸上生了皱纹，头发也已经半白，脊背也佝偻了，只有眼中的慈爱一如往昔。
“奴婢是服侍您的人，自然处处以您为先。奴婢只盼着您像在永昌家里那样，每日都高高兴兴的，您不知道，您只要一笑啊，奴婢就觉得天都亮了几分。”
“傅母，你瞧我如今高兴吗？”如英将头枕在膝盖上，侧头看着赵媪，手却摸向床侧的一处凸起。
“奴婢瞧着您前段时间躲着凌大人的时候，每日进去出来，嘴角都是翘起来的，女公子自己没发觉，奴婢们看的却是真真的。那几日您胃口都好了许多，厨下的人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伴随着赵媪的絮絮低语，如英揣着一肚子的心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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