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有二,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人。
老人须发皆白,身形瘦弱,左腿自膝盖往下空荡荡的,是坐在步撵上被抬进来的,万松柏立即起身将其搀至榻上坐下。
另一位胖乎乎的圆脸男子则是徐郡主簿,姓尹,他是本地人,刚被万松柏提拔上来,是以直接扑倒在万松柏身旁,一会儿痛惜恩主受难,一会儿痛骂贼人可耻。
待得三人叙话过后,凌不疑便开始询问万松柏这几个月的行踪,万松柏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徐郡,不曾离开······阿福,是吧?”
万福仔细地想了又想,才道:“大人说得是,除了赴任途中您绕道去过一趟南面相邻的陈郡,给陈郡太守贺寿,之后的数月,您一直在徐郡······吕师也不让您去旁处啊。哦,对了,上个月崔侯大军穿过咱们郡,您曾在路边迎过大军,再没别的了。”
吕师捋须点头:“大人这几个月确实不曾乱走乱逛。”
如英追问道:“那徐郡境内可曾出过什么无缘无故的命案,或是有什么至今悬而未决的疑案?”
万松柏看向尹主簿:“老尹,你记性好,有没有这样的事?”
“如今太平盛世,我郡又没有什么盗匪,无缘无故的命案嘛······”尹主簿陆陆续续数了几桩各县报上来的命案,可惜最后都一一查证过,并无疑点,而且大多出自乡野之中,着实与万松柏沾不上边。
直至说到某处偏僻小祠失火,祠中四个巫祝没来得及逃脱,全部烧死在里面,万福忽然道:“小人敢问主簿,那座走水的神祠叫什么名字?”
“呃······”尹主簿冥思苦想,但还是记不大清了,只能依稀记得有个水字。
“是不是叫叠水祠?”万福追问道。
尹主簿又想了半天,痛苦道:“唉,委实是记不得了,我们这几个郡兴盛鬼神之说,这种乡野神祠多得很!”
万福却问得愈发紧了:“那么这座神祠是不是在徐郡东南方向,嗯,都快到陈郡了。”
尹主簿一拍大腿道:“没错,就在安国县南部,穿过一片林子就是陈郡了!”
经过万福再三提醒,万松柏终于想起来了。
几个月前,有一个巫者替他占过子嗣之卦,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顺着东南方向走上七天七夜,沿途无论看见什么大祠小舍,纳头便拜,就会心诚则灵,结果他拜完之后奋力耕耘,累得险些断气,姬妾们至今没一个有动静的。
万松柏摸摸自己的老腰,刚想痛骂那老神棍几句,如英已然问道:“那万伯父可曾在祠中碰见什么人?”
万松柏当时磕头都快磕晕了,只能转头去看万福。
“那里偏僻得很,路上都没几个人,祠里更是冷清,只有四个巫祝正在修补破损的墙面······”
万福努力回忆当时情形:“我扶着大人迈出门口时,正巧进来一位身着骑装的青年男子。骑马欲离去的时候,有一辆车与我们擦身而过,在那小祠堂门口停下了,车上走下来一位四五十岁的老文士,然后我们就走了。”
待问起两人的长相时,万松柏和万福互看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为难之色,细处也记不清楚了,只是——
“我依稀觉得那老文士有些眼熟。”
“小人仿佛哪里见过那位年轻骑士。”
他二人同时开口,话音刚落,众人和主仆俩都惊呆了。
万松柏惊道:“阿福你是不是记错了,我见过的人你必然也见过啊。”
万福也满心疑惑:“是呀,小人随侍大人,这些年几乎寸步不离啊。”
这时,一直静坐不语的凌不疑忽然神情凝重地问道:“你们当真从未分开过?”
万福想了想:“只除了这回。大人要去徐郡赴任,不能再耽搁了。可是之前大人在外征战十载,好多东西都没归置好,还有几处亲友要赠礼拜问,于是大人和女君就先行上路了,小人留在府中料理完那些琐碎后,才去徐郡找大人的。”
如英模模糊糊抓住了什么,却被凌不疑抓住了手腕:“还请二位将那两人的长相说出来!”而后侧头看向角落中的班嘉,“小侯爷,劳您大驾!”
陶询闻言微微抬眼,放下酒卮,静坐沉思。
侍从很快送来笔墨纸砚,班嘉根据万家主仆二人的口述下笔,一番功夫后,众人的期待再度落空。
到底是四个月前的事,又是一瞥而过不曾注意,主仆俩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更重要的是,那两人长相平凡,不俊不丑,不高不矮,无论面庞还是身形都丝毫没有奇特之处。
看众人有些沮丧,万松柏大大咧咧道:“你们也别多想了,我看与那两人没什么关系。前几日的刺客我是亲自领教过的,可不是一般的货色,没个十万八千的能雇得起?那个老穷鬼出得起这钱才怪!”
万萋萋对此已经无力吐槽了:“阿父你别老张口闭口说人家是穷鬼······”
“怎么连句实话都不让人说啦?”万松柏一脸不以为意,“那人乘的是牛车也就罢了,拉车的牛还是一头青牛,一头黄牛,连同色的老牛都配不齐,不是穷鬼是什么!”
“啪嗒”一声,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尹主簿手中的水樽掉落案几上,他满脸惊愕,仿佛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
凌不疑沉声问道:“你认识这人,他是谁?”
不及尹主簿张口,陶询已经替他答言了:“此人是不是前任铜牛县县令,颜忠?”
尹主簿慌慌张张地点头:“正是此人啊!”
万松柏得了提醒,瞬间惊醒过来,他的确见过颜忠,就在陈郡太守的寿筵上,“那姓颜的小老儿坐在一帮县令中,不声不响摆个臭架子,尽惹人厌了!”
凌不疑又侧身问陶询:“小舅父,您也认得颜忠此人?”
“早年间有过数面之缘,他不喜与世家子弟来往,我也不大喜欢他那副孤高自许的作派。”
陶询起身在屋内走了两步,看向众人道:“但此人人品还算正直,当年我不慎丢了一件十分心爱的贴身之物,便写了赏格命人张贴出去,若有人能拾得送还者,愿以钱十万,明珠十斛作谢。”
如英问道:“可是那颜县令拾得了您的爱物?”
陶询点头:“他拾得了,便命家仆给我送了回来,我命人将谢礼送去,他却不收,说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不过顺手一为,算不得什么。”
“我起初以为是他邀名的手段,有心使他难堪一回,故特命人掩下此事,等到他宣扬之时,再跳出来戳破他,给他一个教训。谁知一两个月过去了,这事没有传出去一星半点,我方知是我看走眼了。”
陶询轻轻叹了一声:“所以在听说他叛逃之后,我就着人打听了他这些年的境况,实在清贫。四五个月前颜家老夫人病重,他为了延请名医,典当家产,这才将马车换成了牛车,然而为了少些花费,他便购置了一头青牛一头黄牛,等颜老夫人病好了,手头缓过来,他才换回了马车。”
屋内一时静默,只有万松柏喃喃自问道:“所以是颜忠老儿要杀我,可他为什么要杀我?就算那人是他,我也没看见旁的什么啊!”
事情仿佛更加扑朔迷离了,但那种隐藏在迷雾背后的危险气息实在令人寒毛直竖,便连万萋萋这种大大咧咧的脾性,一时都不敢作声了,只悄悄握住程颂的手才能获取些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