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崔祐正忙着收尾战事,安抚地方,凌不疑却等不及大军班师,提前两日带着万松柏、程颂及万萋萋等人回返都城。
凌不疑本想让如英在庆阳郡多留两日,跟着崔祐的大军一道回返。可如英因来时遇险,便执意要将程颂和万萋萋平安送回家中,不然于心难安。
凌不疑半信半疑,他总感觉如英心里另有盘算,可一时又摸不准如英的脉,更不敢派人盯着她,看她进了程家的大门后,只得按下满腹狐疑先进宫去了。
文帝此时正召了数名儒生询问校集文稿之事,看养子神色凝重,便打算屏退殿内所有人,谁知凌不疑却叫住了袁慎。
“恐怕这事还要袁侍中鼎力相助。”凌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凛,躬身称喏。
此时文帝早将黄闻拘禁起来,然而无论怎么审问,黄闻都只说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师弟告诉他万松柏的罪行,而此时那位师弟已经不知所踪了。
凌不疑将自己的推测详细说了一遍,文帝听完捋须不语,他没想到刺杀案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隐情。
袁慎沉吟片刻,问道:“凌大人所言虽然甚合情理,但依旧没有铁证可以直接证明此事乃楼犇所为······”
凌不疑看向文帝,拱手道:“袁侍中说得不错,臣也不敢擅专,唯恐冤屈了楼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对旁人吐露过一星半点。如今臣只问陛下一句,是否要继续查下去。”
文帝脸色铁青,他想起颜忠狷介固执但热切的脸庞,也想到了皇后与太子,他们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注定要受些牵连。
过了良久,文帝沉声道:“天理昭彰,公义自存。查下去,查它个水落石出!”
凌不疑躬身领命,然后定定地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无可躲,便也郑重相对。
此后两日,凌不疑与袁慎一道忙进忙出以敲定楼犇的罪行,两人本就看对方不顺眼,此番更是互不看脸,互不交流,只说该说的,只听该听的。
凌不疑也没忘时时注意如英的动向,他每天遣人去程家送东西,顺带捎听一二,见她果然没有出门,心下方才稍安。
两日后,崔祐大军终于班师回朝。
文帝此时心情复杂,并未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众臣也不在意这些虚的,只等着几日后的论功行赏。
也在此时,凌不疑与袁慎终于找到了足以给楼犇定罪的铁证。
凌不疑拜别了气得浑身发抖的文帝,手持谕旨径直杀向楼家,在旁一起回禀的袁慎也顺手被点了副使,一同前往。
来到楼府,只见府邸内张灯结彩,宾客笑饮,欢声笑语直传到巷口,他二人这才知道楼家今日宴客。
袁慎一怔,迟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后再来?”
凌不疑嘴角带着讥讽:“难道半日后来拿人,你我就得罪楼家轻些了么?要么彻底置身事外,要么就将事情做到底。”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语了。
楼太仆听闻文帝派人前来,赶紧率领子弟前来迎接,见凌袁二人的阵势立刻发觉恐怕不是文帝来嘉奖,面上不由带出些惴惴之色。
还是楼犇定力好,眼见大难临头,居然神色如常,还微笑着请二人往内堂叙话,好歹在众宾客面前给楼家留些脸面。
往内堂走去的途中,楼犇之妻王延姬及几个女眷急急忙忙赶来,凌不疑一眼瞥见王延姬身后一人,脸色大变,死皱着眉头没说话,只让众人跟着一齐去了内堂。
及至内堂,凌不疑直接开门见山,冷冷道:“楼犇串通彭逆大将马荣,诱骗铜牛县县令颜忠将家人与精铜托付,然后尽数屠戮之,再指使马荣赚开铜牛县城,最后假作说服马荣开城投降,二人里应外合,作下这一石三鸟之计!”
楼太仆大惊失色:“这是从何说起啊!这这怎么会······”
楼大夫人绷着一张脸,盯向楼垚的目光既凶狠又鄙夷,而楼二夫人已经扑倒在儿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王延姬眼中满是惊慌急乱,她去看楼犇,楼犇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定我的罪,总不能光凭推测臆断吧,拿出证据来!”
凌不疑道:“我今日会登楼府大门,就是要偿你所愿。”他冷冷看向楼犇,“铜牛县其北有一座牛头坊,坊间有一座酒肆,名唤牡牝。”
楼犇开始撑不住镇定的神色了。
“就在那间酒肆中,我手下人发现其中一座雅间墙上有钻凿痕迹,挖开一看,正是一沓被油纸包得好好的书信,正是你这些日子以来写给颜县令的书函——从你们相识,相约会面,煽动颜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儿,甚至到约定时辰地点,十分详尽。”
楼犇强自镇定:“哦,真是我写的么,子晟不会看错了吧。”
凌不疑道:“那些书函并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处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镜。”
王延姬惶惑地看了丈夫一眼。
凌不疑又道:“我曾在陛下的御案前见过子唯呈上来的地方风土志,笔迹与那些书函上的字并不一致。”
楼犇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笑道:“既无具明,笔迹又不一样,何以见得那些书函就是我写给颜县令的?”
凌不疑看了袁慎一眼,袁慎终不能置身事外,语气沉痛地道:“师兄,凌大人在我家中找到了与书函上一般无二的字迹,正是师兄你写的一篇杂文。陛下犹自不能相信,还找了数位书法大家品鉴,均道‘行书虽有老辣与稚嫩之别,但却是同一人所书不假’······”
楼太仆闻言颤倒在地,楼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楼大夫人却上前一步,冷嘲热讽道:“我还当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这两日在家中耀武扬威的厉害,却原来是做了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我说侄儿,无才就无才,学着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别是要牵连全家······”
王延姬再也不能忍,起身快步走到楼大夫人跟前,劈头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众人闻声抬头去看,只见楼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撑着地板,一手捂着脸,又惊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发间金笄,唰地一下扎在地板上,恶狠狠道:“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要你血溅五步!”
楼大夫人被这目光吓住了。
众人也顺目去看,只见那支金笄正扎在楼大夫人指缝之间,再差一点就要扎进楼大夫人的手掌了。
楼太仆起身跺足道:“你给我闭嘴,不许再说话。”
王延姬怔怔地看向丈夫:“这,这都是真的么?”
楼犇惨然一笑:“没错,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泪来:“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难道非此不能立下功业么!”
“为了父亲的委屈,为了你我的将来,为了我自己的抱负······”楼犇仰头看天,“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无颜见你。以后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纪还轻,改嫁亦不迟。”
王延姬嘶哑道:“你先说这样的话,是要我的命么?!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改嫁,我绝不会为了你耽误自己的一生!”
楼犇朝妻子笑笑,转过头看向凌不疑:“子晟可知,人人都盼着生在太平盛世,独我平生最恨没早生几十年。”
他又看向如英:“我生平最是羡慕文昌侯,他生逢其时,得遇明主,纵横捭阖数十年,满朝文武谁不仰其鼻息,谁敢不敬其三分,可惜文昌侯十年来再不曾举荐委用除世交之家的年轻子弟,更遑论我还是······”
凌不疑忽打断道:“我心知子唯抱负,不过,循序渐进,累积官秩,逐渐成为国之栋梁,也未尝不是一条通途大道。”
楼犇自负一笑:“我生就这副气性,没法子屈居人下。叫我从裨官小吏做起,将雄心壮志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维中,消磨在不痛不痒的周旋中,我宁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凌不疑冷眼问道:“所以你就屠戮颜忠满门,以此作为晋升仕途的踏脚砖!”
楼犇苦笑道:“崔侯谨慎,军国大事岂容我一介白身指指点点,我大咧咧地跑去给崔侯出谋划策,谁能听我,谁能信我?总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吧!”
楼太仆老泪纵横地拉着侄儿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们楼家也不是无名之辈,你慢慢来······”
“伯父你别装模作样了。”楼犇讥笑着打断道,“人人都说伯父你忠厚老实,可我们自家人哪个不清楚伯父的小计较。”
楼太仆噎住了。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子晟,数年前子晟曾在东宫面前举荐我。”楼犇继续对凌不疑道,“我听子晟曾对太子言,楼子唯是个谋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论经所里可惜了,应该给他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
“可惜太子殿下没听子晟的,子晟可知这是为何?”
楼犇看了楼太仆一眼,含笑讥讽道:“因为我的好伯父,满口谦逊地婉拒了太子殿下的举荐,说我年纪还轻,应该再多走走看看,再历练几年才能当事。”
楼太仆满面痛悔地叹道:“都是我的不是,听了你大伯母的······”
如英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伯父不要把世人都当成瞎子!”
楼犇冷冷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推给妇人,也亏伯父脸皮厚,做得出来!你若要举荐我入朝为官,大伯母还能吃了你不成!其实你也暗暗盼着自己儿子出人头地吧,可惜几位堂兄皆是蠢材。当年你与父亲争执,后来就怕我出了头,将来会压制你的儿子们,是以一直阻挡我的前途,不是么?!”
“及至阿垚的婚事······呵,算了!”楼犇看也不看脸皮涨得通红的楼太仆,他缓缓走到窗边,墙边悬挂着一柄襄有宝石玉珏的长剑。
他长叹道:“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海,可陛下只夸奖我的文采和学问,却不知道我的抱负乃是山河为盘星辰为棋;储君又对伯父言听计从,我前去无路,后有追兵,眼见袁师弟今年才二十一岁,已在尚书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却还不知落脚何处。”
“雄鹰不能在矮檐下飞行,鲲鹏也不能在浅池中鳬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枢,却不想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唉,时也命也······”
他转过身子,冲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来我不能陪你去东海寻访蓬莱仙境了······”
凌不疑心头一震,厉声喝道:“且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剑光一闪,楼犇已拔出墙上长剑,横剑抹颈。他倒地之时,好巧不巧正对着如英的方向,嘴唇翕和两下,然后再无声息了。
楼太仆和楼二夫人惊叫一声,王延姬疯了似地扑上去,却见丈夫喉间汨汨血流,人也气绝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