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几个族老闹得厉害,可惜陶询更厉害,如英都已闻到主屋那边飘来的药味了,一水的下火药,再看一脸憔悴悒郁的陶鄢,如英更加避嫌了。
钟夫人看得出如英不自在,只是实在舍不得她,一再留她多住几日。然而等到寿春城破,彭逆获擒的消息传来,如英坚决不肯再留了。
陶让笑道:“也罢,家里乱糟糟的,你也静不下心来,不如早些回去!我看你近日的功课,大有一种不足回旋的郁郁之气,凡事总要放宽心思,总有长辈在你上面撑着呢!”
陶让以为如英是为了继产之事烦乱,特地表情道:“等你外兄的婚事办完,我们二月底一定赶到都城,一齐去贺你与甥婿的花烛之喜!”
如英跪下给陶让与钟夫人磕了头,又往陶谨处辞行,陶谨这些天被陶询气得不轻,她去时,正半躺在榻上,由陶敳服侍着饮药。
见了如英,他立刻坐起,屏退仆侍,只留下陶敳陪着。
陶谨问道:“你可知为何你小舅父离家这么多年,又为何如此厌恶你外兄?”
如英才不接招,她语调平缓,毫无起伏:“甥女不敢妄听长辈阴私之事,请二舅父不要为难我了!”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反目成仇?”陶谨捶了一下座下木榻。
如英反问道:“子岂敢逆父乎?”
陶谨冷笑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如英不置可否,只道:“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二舅父以为此言如何,可中听否?”说完就跪地叩首,起身辞别而去。
陶谨看着外甥女的背影,对着端着药碗装成木桩子的幼子道:“你何时能有她三分胆来做我的‘争子’?”
陶敳一脸惭愧,低头无语。
如英最后来辞陶询与魏师,两个人恰巧都在一处,推杯换盏,满屋子都是浓烈的酒气,听得如英禀明来意,挥挥手就只有四个字——“好走不送!”
只有少商一脸依依不舍。
如英站在廊下踌躇了一会儿,方问道:“你与楼垚可还有往来?”
少商已经很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不由愣了一下:“阿姊这话什么意思?”
“楼犇可能做错了一件事情,楼家可能要大难临头了。”
“什么?!”少商双眸瞬时瞪大,她知道她阿姊不是信口开河的人,“那会牵连到阿垚吗?”
如英目光静静落在少商满是急切的脸上:“他是楼犇的亲弟弟,抄家之祸,他躲不过去的。”
少商听得“抄家”两个字,脸色煞白,“怎么会这样?阿垚兄长不是才立下了大功吗,怎么好端端地······”
“其中细里过些日子便有定论,若是事定,楼犇大约是活不了的了。但是楼垚,若是安成君没有绝婚之念,凭借何将军遗泽,楼垚或有一线生机。”
少商若有所思,她眨了眨眼睛:“多谢阿姊,我会写信给安成君,请她早做准备。”
“我留几匹快马及使役人手给你。”如英低头揉了揉眉心,“好歹他也曾跟着你叫过我一声‘阿姊’,我也不想白占他便宜。”
少商眼睛里带着浅浅笑意,释然道:“不过阿垚的确是个好人,有他这么一个兄长,是我的福气。”
如英也如春山化冻般笑了起来,幼妹能彻底放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快马轻骑两三日,如英便到了庆阳郡治所,刚欲进城,就撞上了欲出城接应她的梁邱起。
进城后,梁邱起引着如英来到一座两层楼的酒肆。
一楼大堂内人声鼎沸,不是戴甲的将士就是佩剑的儒生,大家饮酒敲剑,击案高歌,热烈地发散着寿春大胜的喜悦。
被带来认人的万松柏主仆正被侍卫围在一处偏僻角落里,纵使心中已有了答案,如英还是过去问了一句:“伯父,可确定是那人吗?”
万松柏点了点头:“就是他!”
得了肯定的答案后,如英提步上了二楼,上面已经被凌不疑带来的侍卫全部清空,只有一处被重兵把守的雅间有谈话声传出。
如英站在门前,打了手势,示意不要惊动里面的人,只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我是认识颜忠,那又如何?我看他腹有经略,可叹空有一腔抱负,却无从一展宏图,便常与他相见。不过我对他私底下的行事,丝毫不知。”
“这倒是,就像我认识子唯你,不过尊驾行事我也丝毫不知。将来谕旨之下刀口之上,也与我无甚相关。”
如英眉头狠狠一皱,轻声问向梁邱起:“怎么回事,你们少主公没找到证据吗?”
梁邱起道:“涉事之人及其妻小全都被灭了口,少主公又将县衙及其颜府搜查了一遍,并未搜到两人交往的书函,只找到几枚颜忠生前所写的书简,写的是‘妄生贪念,心中有愧’······”
如英虽然人在丹阳,但铜牛县的消息从未断绝,她将“妄生贪念,心中有愧”八个字反复斟酌了几遍,忽地眉目一凛,招来梁邱起耳语了一番。
梁邱起听完连连点头,抱拳道:“少女君放心,属下即刻去办。”
他声音略大,惊动了里面的人。
很快门从里面被人推开,凌不疑脸色十分难看:“我就知道我的话你从来都不肯听,不叫你来,你非要来。”
如英以为凌不疑会将自己赶下楼去,却没想到他拉过她的手,问道:“进来等我,还是下去等我?”
如英无甚表情地道:“下面冷,而且很吵。”
凌不疑将如英带了进来,又命人多添一个炭盆进来。
楼犇起身与如英见礼:“崔娘子,许久未见了!”
如英也回礼道:“上次见楼公子,还是在程家我与凌大人的定亲宴上。彼时楼公子身上无官无职,只能长袖善舞游走在诸位宾客中,如今不过小半年光景,楼公子便崭露头角,颇有峥嵘之势,果然是时势造英雄······”
“哦,这话也不对,有些英雄等不来时势,便自己造了一个时势!”
她话刚说完,外面便轰隆隆响起了一阵锣鼓声,街市上欢声如雷,震耳欲聋。
待得这一阵声响过去,如英又击掌笑道:“昂昂独负青云志,下看金玉不如泥。楼公子今日借了这阵东风上了黄金台,可得好好站稳脚跟,不然再来一阵风,小心就被吹落下来,那时可就是肉身成泥了!”
说完,不管楼犇脸色如何,径直走到离炭盆边上坐下取暖。
凌不疑与楼犇也重新落座,继续刚才未完的话题。
两人唇枪舌剑,各逞其能,纵然凌不疑将整件事情始末摊开,楼犇只是不认,反道:“既然子晟猜了这么一大段,不如叫我也来臆测一番。”
他起身走了几步,笼袖直立,又看了如英一眼,斟酌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当时铜牛县已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于是颜县令与马荣暗中磋商,意欲以两千斤精铜换取老母幼儿一条生路,然后自己回去守城,算是以身报国了。谁知马荣心黑手狠,直接杀光了颜氏满门,赚开了县城大门,并以此为晋升通途,换得将来飞黄腾达······这样是不是也能说通?”
“马荣已经死了,他原就是个嗜杀偏狭之人,死了也不可惜。这番说辞既能周全颜县令忠义之名,又不至于牵连太大,子晟以为如何?”
凌不疑脸冷得像冰块,一言不发,如英也轻轻哼了一声。
楼犇目中浮现狠厉之意,看向凌崔二人,恨声道:“凌不疑,你虽是陛下爱将,但我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楼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只凭这些臆测就要我认罪,那是万万不能的!”
说完这话,他长袖拂动,用力推开雅间门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如英与凌不疑二人,凌不疑起身至如英身旁坐下,问道:“你适才吩咐阿起做什么去了?”
如英抬眼看他,眼中似有探究之意:“替你查漏补缺去了!”
凌不疑状若未察,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马荣?也是,唇亡齿寒,有颜忠这阖家惨死的前车之鉴在,他怎么可能不防备楼犇!”
如英笑笑并不接着往下说了,他难道是非要她提醒才能想到这些的人?不过是互相试探而已。
未婚夫妻做到他们这份上,当真是没意思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