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手持天子符节，车架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入南宫城门，高大的宫门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地打在宽阔的辎车上。
宫卫们似是提前得了吩咐，如英直至抵达崇明殿不远处，才被请下车步行。
崇明殿灯火通明，只寥寥点着几盏风灯的宫廊便显得昏暗起来。
如英捧着木匣，任由光影斑驳，人声嘈杂，她静静地站在殿门口，凝视着满殿的人。
自御座以下，左右两排按官秩坐了约二十几位大臣，有如英不认识的，也有如英认识的，认识的人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熟面孔。
如英对小黄门点头微笑，小黄门会意，高声通报道：“文昌侯之女崔氏求见陛下！”
原本侧坐在御座上一脸怒气的文帝，闻言转过身子，沉声道：“宣！”
如英进殿，被满殿的灯火晃得眯了眯眼睛，她走至御座前五六步远的地方跪下叩首：“文昌侯之女崔氏，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免礼，赐坐。”文帝指了指自己右下手的位置。
如英起身，却不入座，而是又跪了下来，她对上文帝面色黑沉的脸，朗声道：“陛下，妾要冤情要诉！”
“你要替谁喊冤？”文帝问道，“凌不疑那个竖子吗？”
不及如英答话，一面白少须的中年文臣直起身体道：“凌不疑犯下弑父杀亲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有什么好喊冤的？”
他又看向坐在侧对面的纪遵，“纪大人，您是廷尉，不说两句？”
灯火之下，纪遵脸上尤其显得沟壑纵横，他寒声道：“昨夜凌不疑犯下数桩大罪，弑父，矫诏，弄兵，欺隐东宫，祸乱朝政，不论凌氏夫妻的恩怨，不论凌氏父子的恩怨，只论国法王律，若这些罪名一一确认，凌不疑便是罪该万死！”
“崔氏，你还要替他喊冤吗？”纪遵看向如英，面上一片阴翳森然。
如英抿嘴，不发一言。
那面白少须的大人见状，直身向文帝抬臂作揖：“陛下，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理，崔娘子作为未婚妻，关心则乱，情有可原！只是国有国法，凌不疑纵然有千般的苦衷，也不该弄兵乱政，差点闹得六处军营躁乱，若今日陛下陛下不予处罚，臣唯恐将来祸患不断！”
大司空蔡允亦出声道：“此话有理！”
其后大概有十几位大臣纷纷响应，或呼吁，或哭泣，或嚷求，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如英耳膜刺破。
“诸位大人！”如英的声音被盖住了，“诸位大人······”
她又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还是无有效用，只能给吴大将军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声吼了起来——
“还让不让人说话啦！”
殿内霎时为之一静，如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诸位大臣，忽地哂笑两声：“妾就说怎么觉得诸位大人分外眼熟呢！”
她伸手指向坐在最前面的，正哭天抹泪的汝阳王世子：“凌益的次子是世子的侄女婿！”
再是一位肚皮肥壮的歪胡子大汉：“凌家老二的夫人是你的妹妹！”
复指向一位面容黢黑身形略矮的六寸丁：“你的外妹是凌老三的第二任续弦，后来亲上加亲，你的长子娶了他的长女······”
“凌老三的长子是你的郎婿，这拐来拐去的都是一家人！”如英看向那位面白少须的大人，“呵，难怪如此同心戮力，敢情都是为了姻亲效死！”
汝阳王世子怒道：“崔氏不也是凌氏姻亲吗？崔娘子，你昨日似乎也去了别院，敢问淳于氏母子现在何处？”
“世子既然说崔氏亦是凌氏姻亲，那收容淳于氏母子有何不可？”
如英冷笑道：“文昌侯府正门之匾乃是陛下亲手御书，加盖玺印，妾劝世子还是让您府上的兵丁部曲莫要乱来的好，不然冲撞御笔，藐视圣恩，死了也是白死！”
汝阳王世子一脸忿忿，起身向文帝作揖道：“陛下，您是知道的，淳于氏再不好，那也是家母的救命恩人，十几年来相交甚密。昨日凌不疑弑父杀叔，淳于氏以信鸽传书向家母求救，家母立即派出家将前去救援，孰料被文昌侯府的人拦截，先一步将人抢走了，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
“可怜臣的侄女裕昌，年少守寡，如今好不容易定了亲，又，又遭了这种事！”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有人迅速在其中发现了盲点。
还是那位面白无须的大人，他问道：“崔娘子，敢问你是如何得知凌不疑欲在别院行不轨之事，还提前告知了陛下？莫非，莫非······”
“莫非什么？”如英气定神闲地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从文昌侯府赶去汝阳王府，将遇上反抗、搜寻东西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意外合在一起，再从汝阳王府赶至宫城，就算三皇子脚程再快，手段再狠，也得再等等。
“莫非我是同谋？怕被他拉下水就提前告发，好保全家族荣辱，个人性命！”
如英不屑一笑：“你是忘记我姓什么了吧！敢把脏水往我身上泼，等我阿父病好了，一定请您好好叙一次话！”
“呵！”一直没出声的中越侯也开口了，“你也想学某家某人，欺压妇孺不成？可惜了，他崔鹤年是病了，不是死了！”
大越侯看被臊得脸通红的汝阳王世子，也咳了一声：“没根据的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大司空蔡允和虞侯对了一个眼神，虞侯轻笑一声，出来当了和事佬：“小娘子脾气还是这么冲，不要急，只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是不是子晟对你说出了内情，你尽可一一道来！”
“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如英手抚摸在长条木匣上，金丝楠木的手感十分温润细腻，除了一层清漆外，什么花纹雕饰都没有，十分朴素。
她打开匣子上的铜锁，从里面捧出一幅画卷，高声道：“诸位与凌氏有亲的大人也不用过分紧张，妾今日至此，不是为凌不疑叫冤喊屈的！”
不去看众人惊异的眼光，她捧着画卷高高举起，檀木的画轴因为常年受烟火熏炽，略有黏腻之感。
“陛下！”如英抬头看向文帝，目光灼灼，“妾今日来此，是要为故去的霍翀将军讨一个公道，若霍氏之仇不能昭雪，恐霍翀将军九泉之下英灵难安呐！”
她将画卷徐徐展开，一张熟悉的人像呈现在文帝眼前。
文帝倏地立起，几乎是两步并三步走下御阶，动作迅速又十分小心地将画卷给抢了过来。
“义兄，义兄······”文帝看着身着铠甲的青年将军，眼眶微湿，随后又看向如英，“你说，你要为霍翀将军喊冤？”
“是，霍氏有冤无处诉！”如英面无血色，可眼睛里有两簇火光在不停跳跃，“妾求陛下为霍氏做主，替枉死的英烈做主！”
殿外忽地炸响一道春雷，轰隆轰隆一阵巨响，凄厉的白光照在满殿君臣身上，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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