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捧着画像回到了御座之上,如果说先前的他只有三分暴戾,那此刻已然涨到七分。
众臣纷纷正襟危坐,看向跪在殿中的小女娘。
“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如英声音微哑,但字字清晰,她含泪凝视君王,看君王的手不停地摩挲在画卷之上,话语中添了更为饱满的情绪。
“被您悉心教养成人的养子为何一夕之间性情大变,不顾一切地非要屠尽凌氏满门?若是为了替霍夫人报仇,那也只要杀了凌益一个人,或者是凌益一家即可!”
有人想出声反驳,但被吴大将军横横一眼制住了,如英继续道:“有人说他性情歹毒,残暴嗜杀,说这话的人都是脂油蒙了心,白长了一双眼睛的瞎子!”
“他行此举——”女孩嚯地提高声音,语气也由沉痛转变为激怒怨恨,“是为了血债血偿!”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炸响,伴随着数道闪电,漆黑的夜色被渲染成了白昼。
一群黄门打伞提灯,簇拥着两位大人行走在宫道上,被这景象吓得打歪了伞,跌落手中的灯。
如英睁着黑沉沉的一双眼睛,左右环视满殿的大臣:“难道诸位大人从未觉得卫将军与霍夫人身上有些奇异之处吗?”
如英也不要他们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妾至少发现了三处!”
“侍奉霍夫人的阿媪曾与妾身说过,霍夫人得子不易,所以十分溺爱,小时候寻常高一点的地方都绝不许去的。可妾也分明记得,卫将军也曾说过,他年幼时父亲时常会将他举高抛接玩耍,一脸怀念之情纯然做不得假。”
“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人不解道,“或许是霍夫人深信郎婿不会摔伤孩儿,或许是凌侯背着霍夫人与儿子玩耍······”
话未说完,文帝就打断道:“不可能,君华把儿子看得犹如眼珠子一般,凌益绝对不敢背着君华行此事。”
他看着殿下跪着的女孩,沉声道:“如英,你接着说!”
如英看向吴大将军:“大将军还记得当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后,是怎么回来的么?”
吴大将军有些不解:“你这是何意?不是说凌益续弦没多久她就找上门了么,还是你阿父带着她打上城阳侯府······”
如英又看向虞侯:“您呢,您听到的也是这样?”
虞侯道:“难道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
“不是!”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如英回头去看,只见崔祈扶着崔祐站在殿门口,崔祐满脸是泪,“君华不是自己找回来的,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文帝忙让崔祈与崔祐进殿,一通行礼过后,指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让兄弟二人坐下。
崔祐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才道:“那两年君华一直躲在乡野,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乡人议论,一路找过去,君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事,陛下,您也知道的啊!”
群臣议论纷纷,崔祈一个眼神扫过去,瞬间安静如鸡。
文帝也点头道:“那时,攻伐激烈,朕身边除了崔祐,余者都被派了出去······君华的确是被崔祐找回来的。”
“咳,咳······”崔祈忽然抚胸剧烈地咳了起来,文帝不顾君臣之别,亲自替崔祈拍背顺气。
崔祈喘定后才道:“君华回来后,得知凌益另结新欢,暴怒非常,臣亦心生不忿,就打上了城阳侯府,告诉凌益要么休妻,要么叫淳于氏去死,别做梦想什么齐人之福。因为君华当时非要淳于氏死不可,凌益又迟迟不做抉择,故臣就默认了凌益选择送淳于氏去死!”
他看向座下的汝阳王世子,讥诮一笑:“谁料老王妃非要以身相护,淳于氏没死成,之后君华便与凌益绝婚了!现在想来,臣当时也是被怒火冲昏了头,丝毫没有想到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他看向女儿,高声道:“阿兕,接下来的事情,你来说吧!”
如英不敢抬头去看崔祈,目光紧紧锁在眼前的地板上,谁料崔祈竟喝骂道:“把头抬起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你的骨头是发软了,还是折了?”
小孽障,下药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看回去不好好打,咳咳,骂她一顿,叫她长长记性!
如英浑身一凛,立刻抬头道:“是!”
她终究不敢去看崔祈,而侧首瞥向了汝阳王世子,“其实当年家父打了您一顿之后,老王妃心疼儿子,不敢强保淳于氏,便决定退一步,打算等淳于氏生下孩儿,给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婿,淳于氏也答应了,不知妾这话可对?”
汝阳王世子点头:“确是如此!谁知霍夫人不依不饶,定要杀了淳于氏不可,这才闹到最后绝婚的。”
他们家背这个黑锅不知多少年了,就算嘴皮子说破了也没人信,“这实在不关我母妃的事情啊,总不能叫家母看救命恩人去死吧!”
殿内一时议论纷纷,待崔祈眯起眼睛,咳了一声后,又归于安静。
如英又道:“当时绝婚后不久,霍夫人就疯癫了,阿父当时以为霍夫人是为情所困,便想暗中对凌益下杀手,叫他以命赔罪。结果霍夫人哭得满地打滚,家父气急,便指着霍夫人道,‘霍翀英雄一世,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脓包似的妹妹’,并放言此生绝不再管霍夫人的闲事!”
众臣皆忍不住去看崔祈的脸色,崔祈一脸淡然,对视回去,众人皆无言。
如英鼓起勇气,去看崔祈:“阿父,您自那时起再未见过霍夫人,对吗?”
崔祈点头:“是啊,我当时恨死她了,霍家就留了她一个人活下来,不想着将霍家撑起来,反而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她是故意的!”如英嗓音微颤,眼中蕴泪,“霍夫人是故意的,她不敢见您,她知道若不激怒您,您一定会发现她是在装疯!”
“你说什么?!”崔祈瞳孔瞬间被放大,如果君华是装疯,那么,他愣愣地看向文帝,文帝也是惊愕难言。
如英又问崔祐:“二叔,您想想霍夫人临终前的样子,您真觉得她疯了吗?”
崔祐回想起霍君华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不认得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了”。
一瞬间,他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如英擦掉眼角的泪,看向二位长辈:“我第一次拜见霍夫人的时候,她当时神思恍惚,大声喊着阿父的名字,然后说‘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兄长不会死,他不会死的’······”
“人人都说疯子的话不可信,可我能感觉得到霍夫人身上那股恨意,那般深沉,绝不是无的放矢!可阿父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我疑心有人栽赃陷害,于是暗中搜集和孤城有关的一切卷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人一个人地查,然后我就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霍氏阖族被灭,可凌氏除了妇人与旁支远亲,凌氏三兄弟与幼儿俱存,再有当时任职孤城的一些能接触到粮草后勤的小官小吏,除了死于屠城的,还有几个侥幸活了下来,但相继两三年内,他们皆死于兵乱或者各种意外!”
崔祈猛地站了起来,他脸色白得吓人,身子也打了个晃。
凌益无甚才能,但无奈他是霍君华的夫君,霍翀耐不住妹妹央求,每次都派给他一些看管粮草之类的后勤活计,所以,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
这时殿外又响起通报声:“三皇子到!”
如英回头去看,三皇子一身湿透,手里却捧着一个油布包的物什,他一边进来,一边高声道:“父皇,凌益通敌叛国,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