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果然歇了好几日,直等到公孙氏的死士对粮仓发起第一波冲击,又被打退后,她才带着两车锦缎和两车补品往别驾府去了。
崔祈的州牧府是前雒县县衙,雒县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县,人口也不多,县衙自然也不大,比程止所在的滑县县衙还略小且显旧些。
州牧大人都挤在破旧的小县衙里,下面的属吏自然不敢住得比州牧大人还好。
是故黄夫人携独子住在一处三进大小的宅院内,家下仆从也不多,只是内饰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精且古,处处可见世家底蕴。
黄夫人是认识如英的,每年新岁,如英都会与崔无度一起到黄府给黄夫人送年礼。
见黄夫人面色有些憔悴,如英关切地问道:“这几日雒县不太平,夫人可是受了惊吓?”
黄夫人笑道:“无碍,这些年我也习惯了,托赖州牧大人一直照应着,外面的兵马日夜巡防,倒不曾有宵小来犯,只是总感觉这几日好像闹得格外厉害些!”
“朝廷的大军已经在开拔的路上了,公孙氏自然狗急跳墙了!”如英看脸色又白了几分的黄夫人,又问道,“雒县不可久留,夫人可要回阆中暂避一段时间?”
黄夫人面有犹豫之色:“可大战当前,我们官员眷属自当与州牧大人共进退,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如英看了一眼四周,黄夫人会意,将仆婢都遣了出去。
如英这才压低声音道:“待大军一至,家父便要撤离雒县回都城述职了,这次一去,恐怕就要留任中枢了!”
她状作无意地道:“毕竟一县之地,岂能有两位主官?若是有所争执,误了征蜀的大事,其罪非轻啊!再者就是争赢了,又有何益处,难道陛下会命家父取而代之?”
如英摇头叹息道:“李从事目光和心胸还是太窄了些,不及黄别驾高瞻远瞩,只可惜别驾大人英年早逝,若是他还在,家父也不至左支右绌,些许杂事还要自己亲力亲为。”
黄夫人也眼圈微红,她夫君虽是黄氏旁支,争耐主支这一辈没有出息的子弟,夫君有了学名之后家主和众位族老就多有扶持,及至后来投到州牧大人麾下,出任别驾之职,其尊荣仅在一人之下而已。
黄夫人露出哀色,哽咽道:“原是先夫命数如此,辜负了州牧大人的提携之恩······”
如英一脸欲言又止,似有不忍之意,话到嘴边又停住,顿了一下,方出言安慰:“夫人切莫如此伤心了,要怪只能怪苍天性偏狭,不容英才。”
她这番神色,全都落在扶着黄夫人的一位老妇眼中。
直至黄夫人情绪稍缓,如英起身告辞,临行前又猛地一拍额头,懊恼道:“夫人莫见怪,我病了一年多,精神不济,人也糊涂了,险些忘了家父嘱托我的事。”
她从袖中取出书信,交予黄夫人,笑道:“世兄也到了进学立身之龄,这是家父写给桑太公的荐书,往后山高水长,夫人和世兄也要多多珍重,期待来日都城再有相会之期。”
这就是变相许了黄家公子一个前程的意思。
黄夫人眼泪簌簌而下,自丈夫死后,儿子的学业就成了她的心病,并非是找不到名师大儒,而是主支怕人走茶凉,不许她母子二人离开雒县。
待如英走后,黄夫人又伏在老妇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老妇是黄别驾的傅母,黄别驾自幼丧母,黄父续娶的妻子不甚慈和,黄别驾幼时饱受苛待,幸得这位傅母拼死护佑才得保全,及至黄别驾长成,并不视傅母为奴仆,而以家人之礼待之。
待得黄夫人哭声渐歇,傅母忽地跪下来道:“夫人,大人的死恐怕另有隐情啊······”
黄夫人此时已哭得头晕眼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傅母原先就有此想,又略听到些风言风语,加之适才看到如英情态,便愈发肯定心中所想。
“公孙氏的死士虽然防不胜防,但大多都是冲着州牧大人来的,或是跟着州牧大人多年的几个心腹。咱们大人虽受重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不过是州牧大人为了招揽人心立的幌子!”
“要说为这个来暗杀大人,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为什么不在大人刚任职的时候就来刺杀?非要等大人立了功,得了州牧大人的青目,快将这位置坐稳了,公孙氏的杀手就来了!”
傅母的话就像九天玄雷,劈得黄夫人眼睛发赤,嘴唇发白,指甲在木质几案上划出几道刻痕。
崔祈刚任益州牧时,根基不稳,黄氏是最早迎上来献好的。崔祈顺手推舟,千金市骨,越级拔擢,直接让各大士族顾不得矜持,都羞答答地凑了上来。
为了制衡黄氏,崔祈自然选了其中最有实力的李氏。
两家论根基,论实力旗鼓相当,但黄氏一步快步步快,李从事还摸不清崔祈脾气,屡遭训斥的时候,黄别驾已经偶尔能在崔祈府中留宿夜谈了,及至黄氏子弟,若有几分真才实干的,也不吝重用。
“是了,姓李的早就看夫君不顺眼了,觉得夫君若不是投靠得早,凭什么事事压他一头!而且,夫君遇刺没多久,他也遇刺了,偏偏没死,然后州牧大人为了稳定本地世族,提拔他做了治中从事!”
黄夫人忽觉手上一疼,原来是指甲硬生生被拗断了,“可是证据呢?州牧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傅母看着放在几案上的荐书道:“州牧大人就算知道,也只能忍下,若是闹出来,外有公孙氏作乱,内有士族内斗,州牧大人怕是要顾全大局,一切以伐蜀为重!”
黄夫人倏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又跌了回去:“可夫君难道就白死了吗?”
她并非不通世情的无知妇人,知道孤身一人无法违抗大势,一时思及亡夫音容笑貌,心中哀意更甚:“州牧大人要以大局为重,而且李氏势大,族中也未必肯为我们孤儿寡母出头!”
这时黄夫人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婢女也跪了下来,她是黄夫人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民,因为恰好与黄夫人出自一乡,就被收容了下来。
没过几年,黄夫人见她伶俐稳重,让她做了贴身婢女。
婢女低垂的眼中有一缕精光闪过,“夫人,若是大人还在,现在掌权的就是咱们家了!”
黄夫人闻言定了定神,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这几年李氏嚣狂,听说连主支的一位叔父都受了李氏年轻子弟的排揎,回家后活生生地气病了······”
半个月后,粮仓起火,火光将黑黢黢的天染得一片通红,杀声更是一夜未曾退去。
崔祈与如英披着氅衣在廊下对弈,侍卫们将死尸抬出去,几个家丁和仆妇提着水桶,拿着笤帚清洗庭院里的血迹。
天明时分,火光渐熄,周诚带着满身血污进来了:“侯爷,属下无能,还是叫他们逃了几个。属下派人去追,他们慌不择路,跳入李从事家中······李从事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废了两手一足,喉头也受伤甚重,怕是以后都不能再开口讲话,提笔写字了!”
崔祈落下最后一子,结束了棋局,甚为惋惜地道:“他若没有将府中部曲派出一半护送家小回乡,想来那几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得手!”
如英将棋子一一拈回棋盒里,叹道:“或许是李从事命中该有此劫,纵然侥幸逃过一次,却逃不过第二次,命数如此,又岂是人力可轻改的!”
十月中旬,陈大将军率领先锋部队抵达雒县,崔祈交付粮草,带着女儿回返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