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积雪彻底化尽之时,一行肃整如行军的车队缓缓靠近都城的西侧城门,骑行在队伍前方的梁邱飞神色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在西北寒冰地狱里待了五年,他都快忘了沐浴在春光里是何种滋味了。
梁邱飞正在暗暗感慨,一名武婢骑马奔来,满脸堆笑道:“阿飞兄弟,我们女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成啊,我这就来!”梁邱飞望了眼前方的兄长梁邱起,然后策马往车队中后部奔去,随那武婢停在一辆端雅大气的辎车前。
车窗缓缓推开,露出一张端庄秀丽的少妇面孔。
梁邱飞笑着抱拳问道:“骆娘子有何吩咐?”
骆济通嗔了一下,笑道:“吩咐什么,我拿你当自家小兄弟,你倒来跟我客气!莫非是看着都城到了,要跟我生分了!”
梁邱飞露出十分受用的表情,他笑着喊冤道:“怎么会,这么多年骆娘子照顾我们兄弟,阿飞心中感激,绝不会忘的!”
骆济通神色黯了下:“可惜你兄长不是这么想的。”
“骆娘子别理我兄长,他向来那么一副讨人厌的面孔,对谁都一样······”梁邱飞口中虽如此说,可心底却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他阿兄对某人倒是十分毕恭毕敬,只可惜某人无论有事无事,从不正眼瞧他们,更别提吩咐了。
这位骆娘子就不一样了,不但对自家少主公和他们这些部曲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还温柔可亲,十分和气,比那位眼高于顶,动辄就扇人巴掌的某人强多了。
但十分可惜,两女的待遇也差多了。
他想起自己不过是凑兴喊了声“未来女君”,少主公当面没说什么,转头就贬他去养马,足足三个月才得以回返,起初他稀里糊涂,被自家兄长点明后,他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乱起哄了。
可是当年,他兄长也是自作主张叫那位少女君的啊,少主公一样脸上正经无比,转头就赏了兄长两匹价值千金的大宛混种良驹!
骆济通见梁邱飞出神,叫唤了两声,梁邱飞才回过神来。
不待他出言解释两句,就有一名侍卫急急忙忙骑马奔来,附耳低语几句后,梁邱飞眼睛一亮。
他一面挥退那侍卫,一面朝车中道:“骆娘子,我等虽然早到了两日,但太子还是赶了来迎我家少主公,此刻已然到了。”
骆济通一震,满脸感激之情:“早些年我们骆家依附宣王两家,如今王淳被贬,宣娘娘和先太子被废,我家又与越娘娘三皇子毫无往来,家中父兄好生惊惶。幸亏你肯通风报信,叫我仗着霍将军的名头去拜见太子一番······如此恩德,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梁邱飞受宠若惊:“太子驾临,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不过是早些告知娘子,哪里称得上恩德了,娘子快过去吧,卑职先行一步了!”
说罢,他立刻拍马就走。
不一刻梁邱飞骑行到车队前方,只见城门大开,从前的三皇子现在的太子轻装简从地站在不远处,与自己少主公热泪抱臂,崔侯在一旁哈哈大笑。
梁邱飞赶紧下马,站到自家兄长身边,梁邱起看了胞弟一眼,没有说话。
旧友重逢,太子上下不停打量霍不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霍不疑的微笑还是那样俊美动人,身形依旧高挑颀长,可那种如秋草的衰颓之色,从灵魂里散发出的痛苦呕哑是掩都掩不住的。
太子心酸得几欲落泪:“你······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每隔三两个月就要来信问这问那,臣搜肠刮肚,日常饮食起居什么都说了,殿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太子瞪了他一眼:“以后再跟你算账!”又朝崔祐道,“崔侯别来无恙,英武依旧,唉,两位公子呢?”
崔祐笑道:“殿下以为我等怎会早到两日,就是因为一概辎重都丢在后面了啊,犬子押送着慢慢走,两三日后才会到。”
太子道:“这样也对,子晟提前回来,总不好带着如山财货进城!”
崔祐连忙叫苦:“唉哟,殿下啊,您以为咱们是去挖金山了啊,西北边寨哪来的如山财货,多是野物皮裘等笨重之物罢了!”
霍不疑不免轻笑起来,太子也忍不住看了崔祐一眼。
崔祐摊开双手无奈道:“呃,好吧,那些野物皮裘在臣手中,大约是很快就会变成如山财货的。”
说罢,他又十分怨怪地看向霍不疑:“你这么急着揭发我作甚,那里头可有一半是你的啊!”
太子一扫多日愁云,破天荒地朗声大笑。
正当众人说笑之际,换上了一身雅致曲裾的骆济通,携数名武婢款款上前拜倒:“妾骆氏,拜见太子殿下。一别多年,望陛下与娘娘安康,长乐无极。”
太子见骆济通在车队之中,又惊又疑,他去看霍不疑,霍不疑冲他微微一笑。
太子心中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他想了想,还是难得和气地道:“今日父皇在宣德殿设宴,为子晟和崔侯接风,你也一道来罢!”
不待骆济通欣喜谦卑地推辞几句,太子直接将霍不疑扯走了。
骆济通以为太子急着入宫拜见帝后,并没有多想,也跟着快步登车了。
看着眼前众人各自上车上马,梁邱飞正要跟上,却不妨被梁邱起一把拽住。
梁邱起压低声音道:“骆娘子是你叫来的吧,我看你又屁股痒痒,想挨军棍了!”
“哪有!”梁邱飞先抵赖,然后道,“何况就是说了又如何,我们跟随少主公这么多年,想来亲近的女子何止十个八个,若少主公真不乐意,早想法子将人赶走了,可这几年骆娘子进出我们居所,少主公也没说什么啊!”
梁邱起沉声道:“可是崔侯与州牧大人旁敲侧击那么多次,少主公也并未点头。”
“这说明,少主公如今正在两可之间啊。只要再推一把,没准少主公的婚事就成了呢!”梁邱飞克制着激动,小心翼翼道,“少主公都二十七八了,该成婚生子了!”
梁邱起皱眉,忽然想起以前崔娘子看他们的眼神,以前他不懂,现在他懂了,那是不屑搭理蠢货的意思。
确实,有时间和蠢货讲道理,还不如找聪明人来将事情办了,省心省力,还不用动气。
崔娘子身边的人个个能干,且能摸得透主人的心思,就算摸不透,也不会更不敢替主人拿主意。
有时候,规矩严一些的确是好事。
梁邱起再次告诫自家的蠢弟弟:“你离那位骆娘子远一点,对那位······”
他拱了拱手,“以前是如何,现在就如何,眉毛眼睛不许乱动半点,也不许乱说话,若是将人惹恼了,她教不教训你,我不知道。可少主公一定会把你屁股打烂,为兄可不会替你求情!”
这一番话说得梁邱飞缩了缩脖子,他半信半疑道:“不至于吧!三年前,少主公不是说盼着她另觅良人,一生再无忧愁;上个月我们听说她与袁氏定亲,少主公不是还让人预备贺礼么?”
梁邱起按捺住想揍弟弟的冲动,低声喝问道:“你难道不知什么叫口是心非吗?”
若是心中真的忘记了那人,每年冬日又何必进山搜寻紫貂,亲手硝制,再托崔侯转赠?
又何必组建商队天南海北地搜寻养身的药材和珍稀的补品,再借太子的手悄悄送进永安宫?
忘了,有一天少主公将自己忘了,都不会将那人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