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皇后下了封口令,诸位贵妇自然不敢乱说,然而疏不间亲,人家在外面不说,回到家中总要和自己郎婿嘀咕几句。
再看霍不疑满头满脸的伤,神色郁卒,崔祈亦是情志低沉,丰饶功臣们俱不敢再往上凑。
梁无忌也将霍崔二人打架的事情告诉了袁家,并鼓励大外甥,曙光就在前方,稳住就是胜利,千万不要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心生退意。
袁慎点头,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心中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一通话说完,梁无忌又替崔祈约了个时间,他要和袁氏父子坐下来详谈一番。
因为近日度田令遭到空前反抗,部分大姓兵长竟敢聚众作乱,裹挟百姓以壮声势,崔祈被文帝分派了不少棘手的差事,足足忙乱了四五天,才有空往袁府一行。
崔祈甚少去旁人家做客,就算袁氏是亲家,他也只在定亲宴上来过一回,今日是第二回。
正堂之中,崔祈开门见山:“袁兄,请将你那位结义兄长请出来一见吧!”
袁沛一愣:“江湖草莽,怕污了贤弟的眼,还是不见为好!”
“袁兄休得自谦,你那位结义兄长可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崔祈脸上冷意翩飞,“他本事实在大得很,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小女出手······”
袁慎听得此言,慌忙告罪:“叔父恕罪,此事是袁氏之过!”
“自然是你袁氏之过!”崔祈放下酒卮,“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袁兄,你若是不将人请出来,将来事发,我是再不会插手的!”
袁沛心中一凛,但面上仍装糊涂:“实不知贤弟所言何事!”
“这就是我不愿意将女儿嫁入非故旧之家的原因,彼此不熟性情,所以一再言语啰嗦,甚是叫人不痛快!”
崔祈冷笑道:“你的义兄第五成,协同僭主胞弟公孙宪的死士刺杀翁君叔,你得知此事后,派人将同去之人全都灭了口,妄想替他瞒天过海,你还要我说得更详细清楚些吗?”
袁沛心知辩解不过,便只能实话实说:“我义兄是受人诓骗,并非有意为之啊!”
袁慎闻言,一脸不敢置信:“父亲,您糊涂啊,您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第五成将全家都给搭进去!”
崔祈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此事翁家已然知晓,昨日吴大将军携翁家少公子亲来见我,言明父仇不可不报,不日便要上告!”
听到这儿,袁沛反而镇定了下来:“不知贤弟有何见教?”
“我能有何见教?”崔祈又冷冷一笑,“你替第五成扫尾,他霍不疑就替你收拾残局,一桩桩一件件,做得天衣无缝!”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递给袁沛,袁沛拆了,袁慎也凑过去与父亲同看,看完之后,两人皆是面带惊色。
“人证我已经送到无忌那里,翁氏上告以后,他会替你分辨求情的!”
崔祈看向袁慎,问道:“前几日的事情,想来无忌也告诉你了,子晟是铁了心要缠上我女儿,在家我护得住她,嫁到你家来,你能护住她吗?往后几十年,你能不心生芥蒂,始终如一吗?”
袁慎心中发涩:“您这是要与我家退亲的意思吗?”
“我从不替阿兕拿主意!当年她与子晟的婚事,她点头,我就应,她摇头,我就去退亲,如今亦是如此!”
崔祈语气稍缓:“善见,你很好,对阿兕也好,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可有些事情,不是你待她好就成的。”
“她的心,热的时候泼不冷,冷的时候捂不热!”崔祈摇头叹息,“她为子晟心动过,也为子晟心死过,这其中的挣扎彷徨,委屈痛苦,乃至狠心决绝,恐令她终生都不愿再喜欢一个人。”
“她愿意了断,却未必能彻底放下!”
袁慎闻言身形一滞,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如英面上看似淡然无所谓,其实心中从未放下过。
若是真的放下了,她只会让往事随风,再不会看第二眼,而不是拖泥带水,继续与之纠缠。
崔祈心中哀叹儿女都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专门向他讨债来的,他一把年纪了还要替女儿来分劝离合,“善见,你想着水滴石穿,可怕有朝一日,却是有头无尾,你还是再想想吧!”
袁家事发得极快,如英知道消息的时候,袁氏父子已经被下狱了。
如英从二皇子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而自家阿父直接神隐了,完全没半点为姻亲求情的意思,甚至连阿伯也不愿意告诉她其中内情,只让她好好养伤,不用多费心。
丰饶一系里与翁氏走得近的不知凡几,见崔祈不表态,纷纷上疏请求文帝严惩袁氏,再有安阳王世子要为舅父报仇,也在朝堂上叫嚷不休。
如英按捺不住,托着未愈的伤臂,去了廷尉府。
纪遵一见如英就忍不住念叨上了:“手伤成这样还乱跑,以后若是拿不动笔,有你哭的!”
如英难得没顶嘴,只让武婢将食盒递给纪遵身边的长吏,里头冒出的香甜之气让纪遵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不许说我行贿!”不用纪遵张口,如英就知道他想说什么,“这里面都是我的孝心!”
别看纪遵与崔祈时有摩擦,但两人都曾拜入钟尚书令门下,有同门之谊,面上看着不显,实则私交不错。
纪遵负手哼了一声:“你们这对父女,只有求人的时候才肯露个好脸!”
“哦,我阿父也来过?”如英凑过去低声问道,“他也是来探监的吗?”
纪遵瞪了如英一眼:“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他又再看了看如英的手臂,“这手什么时候能好啊,你还欠我一幅衣冠像呢!”
自那日殿中如英将霍翀将军的画像捧出来后,便有不少叔伯上门来求——并非如英画技登峰造极,世间再无可匹敌者,而是糟老头子再好看也有限,他们也想留下壮年时的风采流传后世。
如英笑道:“急什么急,等二十年后再开笔也不迟啊!”
纪遵年近七旬,二十年后再动笔,这是在委婉地说他能长命百岁了。
这话一出来,纪遵连带身边的几个长吏都笑了,“小滑头,自己想偷懒,怕被我骂,就拿好话来哄人!”
“好啦,您不用催,我记着呢!”如英笑道,“别的颜料我都齐全,只有朱砂短了些。数月前我已经派人去蜀中及黔西一带寻访好的去了,这两个地方产的比旁的地方都要好,任凭如何风侵烟蚀,都明亮如新,再不褪色的!”
“还有半月前,我已送了一批最好的青檀皮料去造纸坊,用这种料制成的纸,光洁如玉,色韵分明,而且不蛀不腐,千年难坏!”
纪遵听得连连点头,刚要夸她办事得力,谁知这孩儿就凑上来道:“看在我这么肯费心的份上,您能不能叫我去看一看袁州牧啊?”
纪遵眉毛眼睛瞬间耷拉了下来,“怪不得你老子一提起你就总是‘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孽障’!”
看如英还要歪缠,公正严明的扬侯大人直接骂道:“还不给我滚去看袁善见,再敢瞎歪缠,我连他也不许你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英不敢再多言,只好跟着纪遵身边的长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