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日后，梁无忌终于出手了，他将一女二男三位证人送到纪遵手中，而后替袁沛求情。
那女子便是诓骗第五成的那位好友的遗孀，她奉上了丈夫留下的书信，信中言明是公孙宪以他们夫妇独子为质，要挟亡夫诓骗第五成，第五成事先并不知情，只以为刺杀的是潜藏蜀中的前朝佞臣。
另外两人则是公孙宪惨死之地的驿站差役。
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杀公孙氏的人是一群蒙面武士，领头人的那位武艺超群，起初只是骑在马上冷眼掠阵，谁知真打起来竟能徒掌开裂碑石，生生将他们驿站前贴告示用的一座石碑拍得粉碎。
在断公孙氏四肢后，那领头人更是曾高声说过“为义兄赎罪，替两位同僚报仇”的话。
纪遵又询问数位曾在袁沛麾下任职过的武将，他们纷纷表示袁沛的确有开碑裂石的掌力，于是纪遵将审案结果一五一十地写下来，送到文帝御案上。
舆论很快为之一变。
人人俱想，袁沛虽然包庇义兄，但也不是一味隐瞒搪塞，人家至少追杀掉了元凶罪首，也算有担当了。而且若是真让公孙宪逃入南越，再勾结南越一带的部族首领，届时势必又生肘腋之患。
要求重惩袁沛的重臣缓了口气，替袁沛求情的朝臣更觉得袁沛功大于过，不但无罪，还应受赏。
最后还是纪遵秉公直言：“袁沛糊涂，为替义兄遮掩罪责杀人灭口，此为有罪；然而他暗中诛杀公孙宪，既替翁陈二位大人报了仇，又为朝廷去一大患，此为有功。功过相抵，轻罚轻放皆无不可！”
至于如何“轻罚轻放”，自然全靠文帝圣裁。
纪遵说完之后，提着朝服就回了廷尉府，先将袁沛换至常室羁押，再把袁慎先放了。
袁慎回家沐浴更衣，然后与梁无忌及幕僚商议了足足一日，众人无不希望能将此事的罪责减至最轻，这样才不会影响袁梁两家的打算。
之后梁无忌便去联络各方亲友故旧，请他们帮袁家求情，而尚在“停职查看”的袁慎则打算去找如英。
袁慎入得永安宫，却发现翟媪绷着个脸，问了小黄门才知道，原来是霍不疑来了。
袁慎心头一动，翩翩展袖拱手：“也好，我正有话与霍侯说。”
衣衫半旧，闲散落拓的俊美青年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廊下，面前放着一尊隐隐闪着火光的小药炉，他手里拿一把女孩子用的小巧便面，轻轻扇着炉火。
袁慎脱履上阶，缓缓走了过去。
霍不疑向后微微侧头，尚未看见人便叫了出来：“袁侍中？”
袁慎绕到霍不疑面前：“你怎知是我？”
霍不疑道：“你走路的声音很好认······如英去四皇子府探望四皇子妃了，不在永安宫。”
袁慎提袍坐下。
春意深浓，庭院里的梨花开得如雪一般，纷纷洒洒地落了一地，霍不疑将身一侧，靠在栏杆上：“她不想见我，我也有些怕见她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霍侯害怕的事情？”袁慎语气微带讥嘲。
霍不疑没生气，反而十分认真地回道：“但凡和如英相关的事情，没有我不怕的。我其实很怕她生气，她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袁慎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还逼她！”
霍不疑卷起宽大的袖子，将整个右臂袒露出来，小臂上密密麻麻的戳痕，上臂更有两道极深的划痕，将女孩的牙印完全破坏掉了，此时血痂未落，甚是可怖。
袁慎倒吸一口凉气，如英说的“下狠手”当真一字不虚。
霍不疑将袖子放下，轻声道：“你或许不信，起初我的确是死了心，盼着如英能顺顺当当地缔结良缘，此后我也不打算成婚了，只远远地看着你们就好。”
“不想成婚？”袁慎心中甚是烦躁，不想成婚还闹出这么多事，“如英真是一点没猜错你的心思。你还未回来时，她就说你一定不会放过她，至于成婚生子之说，更不可信！”
霍不疑微勾嘴角：“她从来猜人心事最准！”
袁慎见他这样更觉憋气，“你既决定放过她，现在又何必苦苦纠缠？”
霍不疑用一支竹箸轻轻支起药罐盖子，查看镬中汤药的熬煮情形：“因为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在尝过了甜头之后，又有几个人能甘心继续吃苦？
他直白得近乎无耻：“比起看着她嫁给你，还是让你看着她嫁给我吧！”
袁慎气了个倒仰，思及这人为自家做的事情，又默默憋气。
霍不疑放下竹箸，继续轻扇炉火：“袁州牧也太隐忍了，若是将事情早早告诉第五成，让他一辈子都不要往都城来，便不会遭此牢狱之灾，更不会妨碍你们袁梁两家的打算！”
袁慎警惕地四下看看：“霍侯何意，我们两家有何打算？”
“放心好了，翟媪还气恼于我，吩咐不许任何宫婢宦官过来服侍！”霍不疑示意袁慎安心，然后继续道，“令尊与梁州牧分掌一州兵马钱粮，这样并不妥当。于是这回你父亲回都城述职，原是打算向陛下请辞，并换取进入中枢，是也不是？”
“明降暗升，里外周到，令尊打算得很好！”
听到自家长辈隐秘的打算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袁慎心头一凛：“霍侯这话家父绝不敢当！”
霍不疑笑了下：“不是就好！”
袁慎忍不住问道：“为何‘不是就好’，难道家父不可进入中枢么？”
“不是‘不可进’，而是不进去更好！”
霍不疑解释道：“你年少成名，陛下屡屡夸你博学多才，行事谨慎，朝中诸臣之子多有不及，如今汝父也要进入中枢，再加上雄踞一州的梁州牧，还有遍布郡县的曲氏子弟，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外舅，你以为旁人不忌惮么？”
他定定地看着袁慎：“你自己也发现了吧，自你和如英定亲以来，快到手的差事突然就落空了，还有人查你以前在廷尉府经手过的旧案，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差错可以作为贬斥你的理由。倘若汝父还要踏入中枢，你就只能外放，而一旦外放，十年二十年，做到州牧也就到顶了，朝中那些忌惮你的人一定会千方百计阻挠你回都城担任要职！”
“崔叔父公私分明，更不会帮你！”霍不疑微微叹了一口气，“所以你当初向如英求亲，如英迟迟不肯答应，就是想到会有今日！”
其实自他的身世大白于天下，袁崔两家就不适合联姻了。
袁慎不甘心：“可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霍不疑微笑道：“因为她知道，我一定会让这门婚事成不了。”
袁慎怔住了。
“追逐有时候会成为一个习惯，她怕是不想你再耽搁下去了。”
霍不疑放下手中便面，看着上面的小兕图案，他缓缓道：“如英对情感一事上有些糊涂，可在利弊上甚是清醒，她这是想让你彻底死心，然后向前看！”
他们都在原地打转太久了，不受两记狠踹，都不愿意向前挪步。
袁慎蓦地想起那天在灯会上她说的话——“可是人是往前走的，若总是回头往后看，会迷失道路。”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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