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太后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以前总是睡不着，而今总是睡不醒， 偶有醒来，神思也混沌起来。
纵然如英已经告诉她自己已经和袁氏退亲，可宣太后还是不住地给如英准备添妆。
待到片刻后，她又回过神来，语气叹惋：“这样也好，当断则断，继续拖下去也是伤人伤己！”
又过了几日，宣太后彻底陷入了昏迷，除了偶尔能迷迷糊糊地吮吸汤水，别的什么也吃不进去，看着侍医们期期艾艾的为难模样，如英也没有再为难他们。
霍不疑只要有空就来永安宫帮忙，他在廊下煎药，如英在内寝给宣太后喂食擦身，两人无话，也无交集。
昏迷到第六日，宣太后忽然醒了，而且神志清楚，笑意柔和，“如英，我想见陛下！”
如英忍泪应了一声是，然后遣小黄门去通报。
自六年前废后起，文帝虽远远见过宣太后，但从未进过永安宫一步，此时听闻传报，立刻知道情况不好，顾不得还在商议政事，急匆匆赶了过来。
踏入内寝，看见宣太后面颊塌陷，蜡黄病弱，文帝不禁悲从心来。他坐在榻边，低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告诉朕，朕总要替你办到。”
宣太后微笑道：“我这辈子都替别人活了，前半辈子顺着母亲舅父，后半辈子顾着幼弟儿女，到了这个时候，若还要替别人说话，也太没意思了。”
她喘了口气，神情释然：“我想说说我自己，说说陛下！”
文帝含泪静听，如英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屏风后，越皇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
宣太后的声音低低弱弱，有气无力，她说了很多事情，很多藏在心里，现在不说，就一辈子再也不能说出口的话。
“陛下，您这一生，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功臣百姓，更对得起我，唯独越妹妹，您辜负了她。”
宣太后抬头正视文帝，认真地道：“陛下，于我而言，当年不论是不是陛下，舅父要我嫁，我终归会嫁的，可越妹妹不一样，陛下是皇帝也罢，是农人也好，飞黄腾达或是田园牧歌，她要嫁的，只是陛下这个人。”
越皇后闻言，立即用锦帕紧紧捂着嘴，泪水滚滚而下。
“陛下为天下安宁舍弃了许多，越妹妹何尝不是。”宣太后有些续不上气了，“不能因为她泼辣爽直，大大咧咧，陛下就以为她不会往心里去，不曾痛彻心扉。我知道，她暗地里流的泪，只有比我更甚。”
文帝哽咽难言，只是用力点头。
宣太后虚弱道：“以后的日子里，陛下要与越妹妹好好的，就如你们还在乡野时那般亲密，就如我从不曾来过······”
越皇后再也无法忍耐，一阵风般从屏风后奔出，痛哭着扑在宣太后榻前。
宣太后抚着越皇后的头发，柔声道：“本来我也要去请你的，你自己来了，倒省了如英多跑一趟了。陛下，叫我与越妹妹说说话罢！”
文帝点点头，步履不稳地走了出去。
越皇后满脸是泪地抬起头：“阿姊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保管宣氏无恙。”
“谁指望你了。”宣太后喘着笑起来，“有子端在，他稳重能干，我放心得很，现在我要说别的。”
她深吸气，一字一句道：“阿姮，东海王十九岁那年遇刺，我从未疑心过你。”
越皇后定定看她：“我知道，当年西宁悼王夭折，我也从未疑心过你。”
两人对视许久，同时坦然而笑。
虽然性情迥异，立场相反，她们却暗自欣赏对方，数十年不曾有过猜忌。
宣太后越发觉得疲乏了，她歪歪靠倒在隐囊上，费力道：“如英，你在哪里，快过来！”
越皇后发觉她目光涣散，竟有些看不见了，心中难过不已。
如英赶紧从屏风后出来，跪倒在床榻前：“娘娘，我在，您吩咐吧！”
“如英，我想听你吹一曲，就是你为我阿父写的那首短诗谱的新曲······对了，让陛下和孩儿们也都进来吧！”
越皇后心急，不等如英出去传报，自己跑出去将文帝拉了进来，后面随着默不作声的众皇子公主，霍不疑也跟在其中。
如英从宣太后枕边摸出一个锦匣，取出短笛徐徐吹了起来，飘忽自然，旷达疏放，冲淡了殿中的消沉悲意。
宣太后也随着曲调慢慢吟唱起来：“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
吟到最后，宣太后无神地望向虚空，气若游丝地呢喃道：“其实阿父也爱吹笛，可总吹不好。陛下，我的身体是要葬入皇陵的，能否允许我割下一束头发，让如英烧成灰，带回到我年幼时随父隐居的山坡，顺着风势洒出去。我自小羡慕阿父那样随心自在的日子，可我这一生总不得自由，事事由人主张。”
“但愿来生得逢太平盛世，使我免于颠沛之苦，但愿来生父母既康且寿，使我免于忧患之苦，但愿来生能青春作赋，山野颂歌······越妹妹，我的愿望是不是太贪心了。”
越皇后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子昆，你不要老是戒慎戒惧，荣辱又如何，豁达些活着才能长久。翟媪就由淮安王奉老罢，他现在长大了，我很是欣慰······子晟，我没有怪你，你是好孩儿，你也苦得很，你一直很孝顺我，待东海王也很好。”
宣太后最后朝如英招了招手，她枯槁的手掌抚摸在女孩娇妩美丽的脸颊上，“如英，好孩子，这几年我真是过得痛快极了，就是辛苦你了！”
“娘娘待我很好，我心甘情愿服侍娘娘，十年二十年，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的。娘娘，庄子上去年您亲手种的蔷薇开花了，等您好了，我服侍您去看一看好不好？”
她们都知道没有以后了，可还是忍不住盼着奇迹会出现。
宣太后笑了笑，然后朝文帝伸出手：“陛下，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求你。”
文帝抓住宣太后的手，“神谙，你说，朕什么都答应你！”
宣太后声音虚软，眼睛里却放出奇异的光彩：“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唯盼她能早日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文帝含泪应允：“好！朕会赐她符节，许她天高地阔，四海遨游······”
如英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在地板上溅出团团湿痕。
床榻上的女子微笑着，慢慢阖上了眼睛，侍医取回在宣太后鼻端试探的绒毛，跪在文帝面前禀告结果。
文帝溃然坐倒，老泪纵横，越皇后在旁无声流泪。
周遭的皇子公主连同宫婢宦官们同时大哭，发出轰然声响。
如英被巨大的声响裹挟着，木木呆呆的，像个偶人，直到嘴中被人塞进了一颗又苦又香的药丸，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榻上再也不会醒来的女子，她终于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像个孩子，奋力嚎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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