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季性子急，来得早，去得也早，数日前一场暴雷轰鸣的骤雨便宣告了其落幕。
将自己关在山月闲居整整一个月的如英，看着荷花半残，莲蓬探头，才意识到秋天已经来了。
“已经过了这么久吗？”如英愣愣的，似乎还沉浸在昨日满殿的缟素里。
赵媪给如英披上外衣，轻声道：“是啊，自宣娘娘过身，已经两个多月了。”
“是吗？”如英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在廊下坐了半天才慢慢想起来。
因为夏季遗体不耐保存，一应所需物件仪礼规制又早就准备好了，宣太后过身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丧礼，浩大的送灵队伍簇拥着梓棺葬入邙原北陵，一处上好的吉壤中。
如英凭借着本能走完了所有的流程，接着赏赐遣散原先服侍的宫婢与宦官，将翟媪送至淮安王的府邸，锁下永安宫的门匙，向越皇后奉还宫令的符节与令牌，最后拖着虚透的身体回到家。
家里没人，刚收复的蜀中又闹起了叛乱，阿父主动请缨，往蜀中平叛去了。
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想接受堂弟新妇们的劝慰，所以搬到了山月闲居静养。
期间怀玉来看过她，她强撑着精神见了，之后，怀玉为了她能安心静养，就不再来了。
还有袁慎与霍不疑，这两个人原来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只是她都没见，后面，他们也没来了。
袁慎和霍不疑不是不想来，只是实在抽不出空来了。
自宣太后辞世不久，各地大姓兵长反抗度田的行动愈演愈烈，终于在青幽徐冀四州酿成兵祸，于是去年刚刚从蜀地回来的军队又要集结出征了。
短短一月内，文帝已经发兵几路去镇压叛乱，然而事情并不顺利。
文帝一怒之下，将在去年攻蜀中犯下屠城杀降两桩大罪，正在闭门思过的吴大将军又召了回来。
朝堂上你来我往吵得像一锅乱粥，反对度田的官员痛哭流涕，拿着人口赋税，大局为重说事，又念叨起景阩郡隐没田土人口，包庇功臣，却苛求外州外郡，言语中很是不服。
太子听得脸色铁青，冷冷道：“就在昨日，孤禀报父皇景阩郡有舞弊的事情，官员无法公正度田。父皇已派人去核实了，来日提几颗‘度田不实’的命官头颅给阁下看看，想来‘天下人’就服气了！”
反对度田的官员们悻悻然坐了回去，其中一人犹自不平，便大声问道：“大驸马，您怎么说？您家以前可是青州世族啊！”
大驸马神情尴尬，顾左右而言它：“子晟，你见多识广，素有谋略，你有什么看法？”
霍不疑看那官员一眼，淡然道：“陛下，诸位大人，依臣浅见，此次叛乱应当分为两种。第一类，无辜百姓受官府盘剥，以为是朝廷将他们的房屋草垛一概计入田亩，好多征他们的赋税，是以激起民变。这些人，须以安抚为主，剿灭为辅，把事情说清了自会散去，若还不肯弃械投降，再杀不迟！”
文帝点点头。
“第二类，则是当地豪族裹挟无知百姓，反抗朝廷的政令。对于这些人，就该好好教导他们，这天底下，究竟是谁说了算——嗯，这一路不妨请吴大将军费心了！”
文帝嘴角略弯，太子面色也略好了些。
只有吴大将军皱眉道：“我去啃硬骨头，子晟，那你呢？”
霍不疑悠然答道：“臣自幼温文尔雅，心慈手软，自当以圣人之言谆谆教诲那些被蒙在鼓里的百姓。”
被一同叫来议事的二皇子与四皇子无一不嘴角抽抽，和你一起长大的，谁没有挨过你的黑手，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霍不疑把脸转开，全当没看见二人饱含谴责的眼神。
最后文帝总结道：“还是应当剿抚并用。若是叛乱之徒自行散去，朕也不多计较，若是继续冥顽不灵，一经查出乱军首脑，全族一律迁徙至并州北部或扬州南部。”
太子随后请旨出战，文帝欣然同意，然后下令在兖州陈留郡设立总理大营，督管征战与抚恤，监察各地度田令的施行情况。
此道诏令一经发出，本来还想躺着的如英迅速支棱起来。
她虽然将自家田地人口打理得清清楚楚，但还是怕有人欺上瞒下，弄出纰漏，再被有心人恶意利用，挑起事端，届时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于是太子还未出发，文昌侯府领着崔侯府先动了，再接着虞侯、扬侯、吴大将军并三位越侯等出自丰饶两县的老臣也都各自派出心腹领着部曲开始自查自纠。
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特意遮掩不让人知道，先前还有些梗着脖子不肯动弹的景阩诸臣见此也都服软了。
太子出征的前一日，宫里忽然来人宣她入宫觐见。
如英谢绝了华丽的车舆，换了一身简便舒适的骑装，策马急驰来到宫门口。
一番转折后，如英在长秋宫西门外的汉白玉长阶上找到了文帝。
文帝坐在石阶上，斜乜着她：“骑马来的？”
如英跪在下方石阶上，锵锵然地答了一个“是”字。
“好像那年，你头一日来神谙身边受教，也是这样大咧咧地骑马入宫！”文帝脸上浮起怀念之色，“朕当时和神谙说你不太像个淑女，要她好好教导你，神谙却说女孩子活泼些好，叫朕不要太过挑剔！”
如英道：“宣娘娘一直很疼爱妾！”
“你也担得起这份疼爱！”文帝让如英起来，坐到自己下手来，“太子和东海王，还有二皇子，越氏和宣氏，他们都很感激你！”
如英坐下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妾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文帝看如英这样，笑了两声：“你若是个儿郎，稍加历练，定可为船骥之托。”
“陛下谬赞，妾不敢当！”
文帝笑道：“别说这些虚言了，朕知道你看事明白，比起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还尤有甚之······唉，你说说，朕这一生，是否做错了许多事？”
文帝是望着永安宫方向，问出这句话的。
如英默然良久才道：“宣娘娘曾经说过，与日月星辰相比，众生皆为蝼蚁，与万千百姓天下太平相比，一切爱恨纠葛都不算事。陛下心怀天下，施行仁道，是我们这些臣民的福气！”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文帝听后就畅快地笑了两声：“说得好，所以在你眼中，朕是个仁明之君了？”
如英不假思索：“这个自然！”
“那为什么你这么怕朕？”文帝侧首看向这个面色恬静，目光明澈的女孩，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变了，唯独她和养子一点都没变，还是这般纯然无伪。
“从来只有暴君令人害怕，而仁君令人心生敬服，你既然认为朕是仁君，为什么在朕面前还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英愕然抬头。
文帝笑得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者，偱偱缓声道：“这么多年，朕也反思了很多。当初呢，是朕不好，不该一直偏着子晟，压着你顺服他······”
如英立刻提裙跪下：“陛下此言，实在令妾惶恐！”
“别慌！朕说的都是心里话，没有以退为进，更不会强行赐婚！”文帝神情温和，毫无威势，像个和蔼的邻家老伯，“朕其实一直看不懂你，你聪明，胆大心细，善体察人心，朕一个眼神一句话，你就知道该如何配合行事。”
“可你又多疑乃至惊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纵他人真心待你，你也不肯以真心示人。”文帝看着面带惶惑的如英，笑问道，“你究竟是怕人心易变，还是怕人心不易变？”
如英垂首，不能答言。
文帝将明光殿令重新赐了下来，缓缓笑道：“勇敢面对也好，逃避糊涂着过也罢，你的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走，只要到了末了，别后悔就成！”
如英双手接过符节，诚恳地叩首，然后告退离开。
文帝看着女孩远去的身影，蓦地朝身后梁柱笑道：“竖子，朕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霍不疑从梁柱后闪现出来，他拱手道：“多谢陛下！”
半个月后，如英挑了一个黄道吉日出发去弋阳郡。
在城门口，好巧不巧地碰见前前任未婚夫和前任未婚夫，如英谢绝了二人同行的邀请，独自率领车队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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